来源:《中华传奇》2010年第04期
栏目:拍案惊奇
西边的日头还露出半张脸,挂在远方的连绵群山上,似乎不舍得离去。夕阳余辉下,“醉月楼”前的那棵枫树上,满冠的枫叶愈发红得耀眼,就像火烧一般。一起风,枝叶飘摇,无数的枫叶就在此时窜上天空,纷纷扬扬,飞得满天都是。
“醉月楼”的掌柜青眉将身倚着窗栏,望着窗外飞舞的红叶,手上却没闲着,两枚铜钱正绕着手指上下打转,黄澄澄的铜钱在她白生生的指间翻腾跳跃,如同活了的精灵,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更脱不出她的五指掌控。
“一碗粥,两张饼。”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青眉不用回头,就听得出说话的是谁,那是对老夫妻。从上个月起,这对夫妻每天都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来“醉月楼”,风雨无阻,主食就是一碗白粥加上两张大饼。每回那个老头都是被老婆婆搀着上楼的,听说他早在几年前就得了个怪病,不是中风,病症却与中风一般无二,半边身子瘫了,全靠老伴一力独撑扶持至今。
那老头有着一脸的花白胡须,不作修剪,就那么一根根地竖着,像是被针炙大夫在上面插满了银针。若不是抱病在身,单是这把钢须般的胡子,就透出气势逼人的威严。可惜老头久病之下,愁纹满额,面色土灰,两眼无神,似乎随时便会咽气。他的腰间一直插着把刀,从来是刀不离人,人不离刀。可谁都知道,现在他连拔刀出鞘的力气也没有,更别提舞刀弄枪了。那把刀,一直藏在鞘中,无缘识其真面目。
其实他们俩大可不必花力气上楼,楼下喝粥吃饼也是一样。但那老婆婆曾说过,从楼上看风景再好不过,况且她的老伴最喜欢欣赏风景。只要是老头喜欢的东西,她一定会尽量满足。对她这种年纪来讲,上楼可是件苦差事,但她从无怨言。
粥和大饼上得很快,因为这是青眉吩咐厨子特意为他们留的,酒楼里的人都晓得他们在日落前一准出现,所以粥还是热的,饼也刚刚出炉。
青眉回过身,笑盈盈地朝老婆婆招呼道:“天天吃粥,该给老伯换个花样了吧?”
老婆婆笑起来,像颗失掉水份的干枣,脸上堆满了皱纹,“几十年都吃惯了,改不过来,也不想改了。结婚不也这样么?每天都对着同一张面孔,总不能腻味了就换张新面孔,日子过久了,也就淡了,惯了……其实说起这过日子,还不像这白粥,味道平平淡淡,可又离不了它。”
青眉脸有点烧,想到自己还没出嫁,原本是没有资格谈论这些的。细细一品味,却觉得这吃粥也大有学问,人生百味自在其间。
那老婆婆正用手把张饼细细地掰开,撕去外面烤焦的脆皮,将最嫩的面饼放到老伴的粥里,泡得软软的,柔声道:“趁热吃吧,凉了可就嚼不烂了。”她就像在哄一个孩子似的,既温柔又耐心,此情此景令青眉感触良多,不禁脑中跳出这样的诗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老婆婆注意到青眉好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他老了,最后一颗牙齿也被去年的元宵给粘走了,嚼不动了。”青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了脸道:“这些够吃么?我叫厨子再煎些饼来,好么?”“不了,不了。他的胃口小,两张饼还嫌多呢。老啦,不比从前了。从前他一顿连吃十张大饼才够半饱。现在是吃得少了……”
青眉好奇地指着老头身上的那把刀,问道:“这刀……是老伯以前使过的么?”
老婆婆很是骄傲地点点头,“他以前可威风了,”老太婆说这话时,把眼眯成一线,仿佛日头下的猫眼,“太行五鬼在他刀下连个屁都来不及放,就真成了五个名符其实的死鬼。使了几十年的刀,你看他手上的青筋……”青眉没有听说过“太行五鬼”,估计那是年代久远之事,顺着老太婆的视线看过去,那老头没剩多少皮肉的手上果然青筋暴突,好似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的红蚯蚓,除了青筋外,最多的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疤。只是现在的那只手空具一副骨架,毫无生气可言,只怕连双筷子也握不住。
老头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五指颤巍巍地在桌上抖动,试图去拿碗,险些把碗里的白粥洒翻。老太婆一边帮他把碗端平,稳稳当当地凑到老头的嘴边,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瞧你,孩子似的,要喝早跟我讲……你这手可金贵呢,它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端茶送汤的。”她不好意思地看了青眉一眼,“这老头一辈子要强,不这么说,他可连着生上十天半月的闷气。”青眉报以一笑,心头浮上丝柔柔的情意,竟有点妒忌起这对恩爱至深的老夫老妻。
“靠窗,排个雅座,烫壶好酒。”楼下有人翁声翁气地扯了一嗓子,声音略显沙哑。青眉将视线又投出窗外,就见一个左手拿刀的中年人站在酒楼前的枫树下,隔着满天的落叶仰头盯着自己看。那中年人前额挂下长长的一绺头发,比寻常姑娘家的刘海还要长些,直垂到鼻梁,斜斜地盖住了他左面半边脸,本就瘦削的脸显得更为单薄,露出另一只仿佛饿鹰般的眼睛,煞气十足。那人满不在乎地看着她,倒象他才是酒楼的主人。
青眉有些恼他的无礼,偏过头去,向小二吩咐道:“去,烫壶酒,有客来了。”就听楼板轻轻几响,那个中年人已一步步地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