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眼睛一亮,目光直落在那中年人左手握着的刀鞘上。刀鞘甚为简陋,仅由左右两片长条硬皮革组成,然后在上下接口处用牛筋绳一扎了事。看此人衣着光鲜,神色傲慢无礼,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江湖痞子气,那皮制的刀鞘已经起了许多毛边,扎口的绳索也断了几根,露出里面磨得雪亮的刀刃,冷光闪烁。奇就奇在那刀若是握在别人手中,远远比不上握在他的手中那么般配,好似这把刀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牢不可分。一刀在手,那中年人浑身上下就透出一股邪气,邪得霸道,邪得凶悍。
当他经过青眉身边,额前长发随风而动,青眉才看清他的额头上有道极深的刀疤,从左边的眉毛一直延伸到浓密的头发中,以至于他左眉毛被刀疤拦腰截断,分作两段。青眉暗自心惊,这一刀若再砍得低下几分,这人的左眼只怕就得废了。难怪此人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倒不是故意摆显掩住半边脸庞,而是为了遮丑。
那边的老头又大声地咳嗽起来,他的老伴在轻拍老头的脊背,嘴里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店小二在一旁说道:“客官,可要先来壶好茶去去乏么?”那人自从踏上酒楼的那一刻起,一对鹰眼肆无忌惮地在青眉身上扫来扫去,对小二的话充耳不闻。店小二连着问了三遍,他才啊了一声,道:“要茶做甚么,平白浪费了。暖酒上来,先让我润润喉。”说着,他便挨着青眉靠窗坐下,神情中带了几分调侃之色。
青眉断然一拂衣袖,转身离去,他这才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收回,转而把整个酒楼扫了一遍,好像要在寥寥无几的食客中寻找出一个熟人。最后他的视线又集中到那对老夫妻身上,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又把视线移到那老头携带的单刀上,直看到小二将他的酒菜上齐了方才罢休。
当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后悄然隐退,夜色降临,酒楼上下已点亮烛火,檐前也挂起灯笼。酒楼里已没多少食客,店伴们跑得远没先前那么勤快了。青眉悄悄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叫伙计关了偏门,却听楼下马嘶阵阵,有人跳下马说道:“就是这家酒楼了。这里的酒水不错,饭菜不错,老板娘长得更不错了,哈哈哈。”又听楼下的伙计招呼道:“客官打尖么?请这边走。”
青眉心底奇怪,通常掌灯时分生意最淡,此时打尖太晚,投宿太早,偏生这种时辰还有买卖上门。青眉探头张望,就见五个官差打扮的人骑着马陆续驰近大门,后头押阵的官差还牵了一匹无主的大花马,马鞍一侧挂了只大木匣子,一晃一晃的,像极了檐下前后摇曳的灯笼。
不一刻楼梯被踩得山响,冒出几个持刀挎剑的捕快,一上来便大呼小叫道:“哥几个走得乏了。小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统统端上来罢。”
那些捕快围了桌子团团坐下,为首一人没带兵器,把那只黑漆大木匣子放在脚边,似有意又无意地用一只脚轻轻踩住。先前那个中年人盯了那木匣子多看了几眼,一个捕快直眉立目地喝道:“看甚么?没见过官老爷办案么?”那中年人并不惧怕,但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很响地嚼着嘴里的菜。他就连喝酒吃菜也刀不离手,左手始终垂在桌下。有时候,青眉认为那把刀不是用来杀人的,就像一件不曾离身的首饰,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焦大哥,今日可要不醉不归才行。”一个白净脸膛的捕快高声笑道,“那江洋大盗的人头可值钱得很,光是拿花红就够咱们吃到年底了。”另一个捕快也道:“这可全仰仗了焦大哥的功劳。焦大哥一出手,便马到功成。焦大哥,我先敬你一碗酒。”被他们唤作“焦大哥”的捕快脸上满是猩红麻点,神情甚为得意,道:“来,各位弟兄,反正这酒菜不用会钞,放开肚皮尽管吃喝。”几个捕快哄然叫好。
青眉识得此人,是肃州小有名气的捕头,名叫焦人贵,精于铁砂掌,单手开碑已臻化境。自从崇祯自尽、李闯败北、清军入关,短短几年里连着改了三个朝代,时局动荡不安。清朝新建之初,正值用人之际,焦人贵凭着一身刚猛无匹的外功、无坚不摧的铁掌、凶残暴虐的性格,不出数年,已是肃州衙门里挑大旗的轴心人物。
“菜上得快些。快快快!”耳边听得几个捕快一迭声地催促,小二走得慢了一步,早有人从后头猛踹一脚,喝道:“大爷肚子饿了,不吃饱喝足,怎么去捉贼办案,怎么保这八方百里大小平安?”小二敢怒不敢言,只是陪着笑脸道:“这就去,这就去。”当下收起托盘下楼,险些与迎面走上楼的人撞个满怀。
上来的是两人一老一少,头上都戴了顶大大的斗笠,身上的衣衫又破又旧,补丁一个接着一个,其余的打扮也大体相仿。
那两人径直走到一张不起眼的桌边。年轻人摘下斗笠,顶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剑眉高挑,星目朗朗,嘴唇上刚刚长出层细细的绒毛,似乎还稚气未脱。那年轻人神色间对那年长者极为恭敬,手脚甚是麻利,拣了张干净凳子,用袖口擦拭了几遍,待那长者坐下,他才落座。两人也不等店小二招呼,自行摆开茶碗倒水,“咕噜咕噜”地连着喝了数碗,足见远道而来,赶了不少路程,实在是渴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