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沈庭珠是游雪斋琴客公认的傻子。
他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只能靠卖字画糊口,却攒尽千金来听婉筝一曲雅韵。这还不足,他还想会晤婉筝一面。
“沈公子,你来啦?”黛娘倚在游雪斋二楼的楼梯口,道:“筝儿?她呐,时间安排得可紧啦,待会儿要下去弹曲,你想见她……”说罢,摊开猩红的手心,弦外之音已不言而喻。
沈庭珠瞥了眼窃笑的黛娘,“咚,咚,咚”跑下楼去。黛娘冷笑了一声,回望了一眼游雪阁。
“这,这够么?”沈庭珠手心里捏着几块明晃晃的银锭,气喘吁吁,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银子是他变卖祖上那份珠玉得来的,此后,他孑然一身,再也没有什么积蓄了。
黛娘真的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这穷小子只是一时头脑发昏,没想到他真拿来了银子:“沈公子,这……”“够吗?”沈庭珠急切地诘问。
“哎,我今天就卖个大便宜给你……”黛娘回风似的夺走了庭珠的银两,点了一下前方。“筝儿就住在那——这排屋子最中央的那间,游雪阁。”
婉筝一口一口地咬着手中的点心,从小起,点心便是她的最爱,一个个小巧玲珑、通透胜玉,令人舍不得一口吞去。抱琴刚去大厅弹了一曲,困了,慵自睡去。
“这……”一个书生疑惑地指着游雪阁门楣上的扇形牌匾。
“什么事?”婉筝冷冷问。
书生径直走近珠帘前,直愣愣地问:“你会弹《戎机叹》么?”
“《戎机叹》?”婉筝喃喃重复,搁下手中的点心,“我没听说过这个曲名儿。”
书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流转而去,袍袖一收一放,携着京畿长安似的儒雅与漠然,映着绯色珠玉,显得影影绰绰。
“等一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转身动作似乎让婉筝觉察到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书生蓦地回头:“沈庭珠……长安人。”
“长安人……长安人为什么来江南呢?”婉筝问。沈庭珠眼中突然闪过许多神色:悒郁、沧桑、愤恨……浮起跌落,升升降降,显得分外憔悴。
“你真想知道么?”他凄楚道。
婉筝点头也不妥,不点头也不妥。其实,她并不想打探他人的身世,但不想知道为什么还问呢?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孙枕吧?”沈庭珠问。
“唔……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儿。”
沈庭珠抿了抿嘴,淡淡道:“家父乃御史沈渊,因参劾孙枕获罪,全家流放大漠。家父怜我幼弱,不忍埋没沙碛,偷用掉包之计将我换出。我遂流落江南,傍人寄居,一晃八年……家父谪处大漠,种种悲凉难表,写成古琴曲《戎机叹》与家书一封,托人带至江南我处,尔后,撒手而归!不料,所托之人路遇不测,竟跌谷而亡……找到尸身时,装有琴谱的包裹不知所踪,唯有那封家书紧贴胸口,染透血渍。因书信署名‘沈渊’,辗转经年,方到我手,我才知晓世上有支曲子叫《戎——机——叹》!”
他顿了顿,又道,“你一定疑惑,我一个富贵子弟落拓至此是何缘故。两年前,家父旧友亡故,我便成了孤舟一叶。虽也几进考场,无奈科举场内,昏不见日,屡试不中,只能靠卖文做个无名的斗方名士罢了。”婉筝感慨,他来找她弹曲,是不是追溯父亲已模糊的风骨,为自己悲哀的生活敲一记警钟?
婉筝灵光一转:“不如我来做东,为你不幸的生活饯行。”
沈庭珠愕然:“饯行?不过……是该把这段悲哀画上句号了。”
婉筝道:“古人饯行常以美酒代言,可惜我这没有酒,只好劳你买一盅了。”沈庭珠一脸困窘,银子已被黛娘收入其囊。
婉筝递给沈庭珠一只小小的青杯:“这是用和阗青玉凿成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你去当掉吧。”庭珠抚摸着光滑的杯壁,当了,太可惜了吧?
婉筝道:“当了吧,我这儿还有几个。”她指着桌上,桌上确实还有三个青瓯。
庭珠用三只小杯当回一袋银子,买了两盅酒,向游雪阁迈去。
“买来了吗?”婉筝问。
“嗯,店主说这是他们店最有名的‘三步醉’。”沈庭珠边说边把酒放在桌上,把剩下的银子递给婉筝。
两个小巧玲珑的青杯相对相望,琼浆玉液倾入其中,泛起细细的泡沫。蓦起即灭,溅得杯侧一片氤氲。
两人同时浅浅呷了一口……
“这么辣!”庭珠脱口叫道,“古人怎么会把这种东西当作精神寄托!”
“嗯,是很辣。”
婉筝只觉得酒腥直冲天灵,刺得味觉发麻,但她忍不住笑了。庭珠竟没喝过酒!诗文放荡的人怎能不与不羁的酒为伴!他的表情那么狼狈,想极力做出庄重的样子,又被麻得晕头转向。
辣,果然很辣。却可以让人沉沦其中永不醒来!堕入武陵梦里,不用再疲惫地寻找方向,永远享受就可以了。
“我们……来……对诗……联句……”沈庭珠浑浑道。
“联句?”婉筝浑浑噩噩地接应一声,颤抖的手勉强夹住杯壁,巍巍把酒塞进嘴里,漏出来的酒一滴一滴顺着杯侧失落于裙面。她摆着手:“我……不……联……送你……句诗……‘更携书剑到天涯’……”庭珠一笑:“书……自有……剑……何来?”婉筝轻啜口酒,双颊烂漫如夕阳残红:“以琴作剑,泛……舟江湖……”
那一晚的一切显得返朴归真。碧绿的酒一寸一寸变为白皙,暖着似冰的衷肠;血红的灯扑扇扑扇,仿佛燕子的呢喃;清声曼歌从后台缈缈传来,讲一个历历不衰的瑰丽传奇,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抱琴看师父与书生沈庭珠犹如醉里挑灯看剑,梦里秉烛夜游。沈庭珠第一次来游雪阁的那天,她头昏脑胀,第二天才得知自己病了,不然一曲弹完怎么会困?病中,她时常看见沈庭珠来游雪阁小憩。他与婉筝吟唐诗宋律,谈古今雅士,一切如此风雅,无关风月。庭珠不来,婉筝就会守在窗前苦苦等候,沮丧地看着无数惊鸿掠影,直到看见白衣翩翩而入,才会惊得花容失色。婉筝来喂抱琴吃药时,抱琴撑起病歪歪的身子,迫不及待地问:“那个书生……”
“好好吃你的药罢!”
婉筝把一勺汤药生硬地塞进抱琴的嘴里,坚硬的木勺震得抱琴牙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