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墓地,也叫“烈士陵园”。座落在拉萨远郊的西南角,占地多大面积我没测量过——除了墓地建造者,我想别的人是不会去测量的。至于埋葬在陵园里的人是不是都是“烈士”,那就不得而知了。陵园无疑是西藏最大的,但不是最好的。这里安葬着上千名亡者,上至政界首脑,下至庶民百姓。你只要从每个坟茔所处的位置、大小规格,乃至修建质量,就不难看出亡者生前的地位、身份和影响。墓地或多或少是人生的一种缩影。
墓地很静,没有一点风,郁郁葱葱的柳树林和其它杂树纹丝不动;早晨的阳光柔和地倾洒在一排排坟茔和一片片枝叶上。我不敢想这里的冬天是一片什么景象——树上没有叶子,树干赤裸裸地暴露在一片肃杀中,瑟瑟发抖。
时值盛夏,陵园墓地,在阳光明媚,枝叶繁茂的掩映下,仍然透出一种逼人的阴森和凉意。感叹人生,也像这墓地充满了凉意。近半个世纪了,我不懈地努力着,不断地攀爬着,经历了人世冷暖,沧海桑田,至今仍然毫无建树,孑然一身。身心的疲惫和情感的无奈是不言而喻的。我常常感到异常的孤独和无助,大脑也常常处于一片空白。但生活还得继续,同志尚需努力。我把目光从远处的坟茔中收回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太阳被一大片云遮住了,树木在微风中发出唦唦的声响,而我的内心却感到如此地静谧。人的内心在这种无声的环境中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我把头靠在墓碑上,屏住呼吸,能感到自己心脉不规则的跳动,冥冥之中仿佛能听到亡者在坟茔里的喘息声。
我把一束鲜花放在镂刻着“D君之墓”的花岗岩墓碑前。深深地向D君三鞠躬,然后伫立了很久。这是个规格和质地都很考究的坟茔,如果D君九泉有知,也许会感到欣慰。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的姓名并不重要,实际名字本身只是一种符号,D君也是一种符号。再强调一点——请不要怀疑细节之类的东西,纯粹是在做小说,既然是做小说,就必须遵循小说的规律——想象与虚构。如果认识D君的人能够从我的小说中找到D君可爱可敬的影子,那就足够了。
在讲D君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对D君的概况作个简单介绍,D君,女性,北京人,八二年从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为寻觅一个文学的梦,自愿来到雪域高原。八九年的晚秋,在体验生活的途中,D君为救一个牧童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D君中等个,丰满而结实,具有北京人的豪放特质。她属于既新潮又传统的那一类。圆圆的脸,束短发,流海儿直直地盖住眉宇,大而有神的眼睛常常被一副宽大的变色蛤蟆镜遮住。她的穿着讲究而又不合时宜——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蓝布卦子,纽扣就是那种很传统的用本色布料绣制的;下身着一条宽大的毛边的黑色灯心绒裤子。她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舒服而又怪异。
我已有很多年没来为D君扫墓了。特别是下海经商后,整天忙着生意,忙着生存,忙着企业的发展,忙着应酬这样那样的关系;更多的时候找不到北,把自己都丢了。当然就很容易遗忘,为自己找一大推理由。大凡生意场上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出行、会谈、签合同都讲究一个时辰天象;更有甚者,易经八卦,煞有介事。陵园墓地就属于忌讳的范畴,我也不例外。当然话又说回来,为自己的直系亲属扫墓祭奠那是另外一回事。
前不久我在陵园附近办事,突然想起D君。我心中一震,暗自骂自己,这些年怎么把D君忘了,深感自己不够朋友。
有位信佛的朋友曾说道,一个人常惦记朋友或被朋友惦记,那是一种福报。我相信佛学中的很多道理,人在社会世间游走,起心动念很重要。我常常困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是人们为自己的行为方式寻找的一种托辞。人的旦夕祸福我们很难预测和把握,但如果能做到淡定,怀有一颗平常心,那一定是高人。这些年里我特别注意自我修为,但很难达到一种高度和境界,就连D君这样我应该心存感动的朋友,我都会在长时间里忘却,看来我的修为和境界实在不高。
D君的墓前放着的两束鲜花,已经枯萎了;墓碑上用鹅钳卵石压着三只燃尽的白色过滤嘴烟头——这是一种纪念方式,表达了D君生前喜欢抽烟。看来不久前亦有人来凭吊过她了——D君总是被许多人追忆。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到我的坟头献上一束花,插上几只香烟——我也是个烟鬼,没有烟我写不出一个字。有一次,因时间紧迫,一位导演让我在一个星期内完成一个电影剧本。七天的连续奋战,我抽了三条烟,共计30包,每天平均四包。事后数烟盒,我自己都吓傻了。
D君是个不安分,不甘寂寞,最具才气,最为洒脱的女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过早地躺在这里,而且将永远孤独、寂寞地躺在这里,并与她深爱的这片土地永恒相守。这本不该是她来的地方,这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我的心陡然生发出一种凄凉与悲壮。
我不是宿命论者,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面对惨淡的人生。我和D君同在一片蓝天下,所不同的是,我虽然有知有味地活着,但整日疲于奔命,身心疲惫;而她尽管永远长眠于此,但宁静安详,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