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3年第10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这一回,小潘伯父是真的死了。
小潘伯父第一回要死的时候,我还没生呢。很多次,或者是酒后,也许没喝酒,父亲情真意切:“大跃进的辰光,四两米一天,一个月二两油,哪里够吃啊?我跟你小潘伯伯,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在一起的。在造纸厂,现在没有了。要上夜班,夜班辛苦啊,要做不得了的事情,不吃饱了扛不住饥啊。我跟你小潘伯伯约好,我夜班,他就省二两米给我,让我当夜宵。他上夜班,我就省二两米给他,让他当夜宵。这样子扛了有年把。有人看我们亲,就讲风凉话,说,一个姓于,一个姓潘,好花不常开。试试看。我们不信邪,一直亲到现在。”
我怀疑父亲记错了时间,但我从史书上又翻不到确切的时间,只能相信了。父亲还补充过:那时饿啊,老鼠都吃。
这之前,还是这之后,我弄不清楚,反正,可以大鸣大放提意见了。父亲呢,因为爷爷是国民党,一向秉持缩头乌龟的哲学。小潘伯父不同,他数代贫农,第一个贴的大字报。结果呢,造纸厂解散的时候,父亲留在了城里,小潘伯父就被分配到一个集镇的农机厂去了。
虽然分开,但不影响两人的亲。小潘伯父第一次下乡,就是父亲挑着行李担子,送到这个叫周庄的集镇的,一直到小潘伯父的宿舍都整理干净了,再乘着月色往城里赶,都是步行啊,三个多小时一趟,一个来回是六个多小时。好像是夏天的七,八月,亮月在天,风晚体舒,小潘伯父站在农机厂大门口,一直遥送泥土路上的父亲,直到完全看不清背影。到底是1964年,还是1965年,两个人后来都回忆不起来。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第二次就是——
潘树人,小潘伯父叫潘树人,他患上了“肺结核”,并发“咯血”,快要死了。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病。他第一次发病,是他刚到周庄农机厂不久,刚刚谈了一位叫戚兰贞的女教师。有件事情必得一提。他们的婚姻,是农机厂的厂长亲自介绍的。那时,小潘伯父是初中生,在农机厂,是数得出来的文化人,帮助厂长解决了不少难题,厂长想呵奉他。而戚家是他的本家,也是集镇的大姓。结果,第一次相亲,小潘伯父当然满意,不止是体面,因为,小潘伯父很早就父母双亡了,他想家。但是,戚家的兄弟姐妹们,一共七个,只有最小的妹妹红贞同意,她才十岁。她说:个子多长啊。小潘伯父一米八五。相亲也是亮月天。往宿舍走的辰光,小潘伯父想想不服气。已经快到厂门口了,又转身往回走,花了半个钟头,再赶到戚家,他右手握拳狠狠敲了一响,不是门,是戚家姐妹睡觉房间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小潘伯父满手鲜血。未来的岳父戚奇圣出面了,当着跪地堂前的小潘伯父,问兰贞:你讲。兰贞当时是微微地点点头的,成亲后又笑说没点。小潘伯父开始叩头,梆梆梆梆,不晓得到底多少个。红贞说,她数的,十八个。戚父才开口:你们好好过,要是做什么对不起兰贞的事情,打断你的脚骨榔。
厂里厂外尽做。结果,伯母刚怀孕,小潘伯父突然吐血了。送到医院才晓得,得了“肺结核”,在县医院住院,伯母挺着大肚子来我家。那时,妈妈也刚怀上我,两个准妈妈先交流心得,再就是伯母哭诉了。后来父亲回忆说:小潘伯父一到医院,再次大咯血,几乎吐满了痰盂,伯母赶忙去叫医生。当班的沈医生是常州人,长得白白胖胖,走路一步三摇,天生的慢性子,一路从办公室晃来,一边讲着常州话,佛要紧咯,佛要紧咯。刚进病房门,小潘伯父伸出长臂大手,拎起满血的痰盂,“哗”地砸向沈医生的头脸。
我想,冥冥之中确有天意。当我从医学院毕业,分到县医院,定在传染科,跟传说中的沈医生做了同事。记得有一次,我提到了潘树人的名字,分明记得沈医生——啊?咦!哦——的表情。
我其实想问他,那个满血的痰盂,究竟砸到他没有。因为;
伯父说是砸到了,沈医生额头的疤就是佐证。
父亲说没有砸到,正砸在门框上,鲜血把白墙染红,触目惊心,像一只红色的爬虫,尾巴乱长。
即便如此,到处选链霉素,病就好了,聋了右耳。出院后巩固治疗半年,人长胖了。不久,我的堂兄出生了,日子是蜜拌糖。
文化革命开始了,伯父参加了帮派之一,因为人高马大,敢于作为,居然被选为五一六的头目,进驻了公社的革委会。进驻的第一天,忽然再次大咯血,却无法送医,因为,进驻医院的是另外一个帮派,叫工农学。伯父说,宁死也不住院。家人皆无办法,想到了父亲,因此,才有了父亲第二次月夜赶路的事情。
据父亲回忆,那一晚,亮月如晦,罩着黑边,时时散发一种臭墨浆糊的味道。父亲健步如飞,如同坐着黑白杂色的纸飞船。赶到小潘伯父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小潘伯父,躺在卸下的大门门板上,倔强地回绝家人送医的决定。父亲说,小潘伯父的脸色像黄纸,全身瘦得像薄纸,就两只大手青筋爆爆,紧拽门板的两边,粗气直喘:“难生,”父亲是日本鬼子入侵的时候,逃难路上生的,“你晓得的,我硬到今天,不犟住一口气,哪个看得起我啊?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被那帮怂笑话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