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吉站在公路上朝着桐树沟喊赵卫东,他手里举个便携式喇叭,先是喊一声,噢,接着肚子朝前一拱,喊赵卫东。王石凹的人呼喊人都是这样的,先是一声噢,像是种地打底肥一样的,为的是让后面一句更响亮。
刘小吉就那样喊,喊一声歇一下,接着又喊。没人应声,只是山学他的声音回一句,噢——赵卫东。
喊着喊着,太阳就从鹰嘴崖落下去了,他心想着得亲自跑一趟,一个声音应了,么事哎?
刘小吉听出来是赵保的声音,立刻笑骂起来,老庚哪,还在啊?天没黑就准备着听墙根哪。沟里也传出了笑骂声,现在不哭嘴了吧?
这一来一回,两人都快活地笑起来。
赵保的大儿子卫东从沟口跑了出来,说,表伯,害得你老老跑腿。说着一手把两块钱朝刘小吉的手上塞,一手把喇叭接过来提着。刘小吉不要,说我有规矩的,我都记着呢,找你们屋场的,我免费嘛。赵卫东还要塞,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口里直说,二回给,二回给。
赵卫东将喇叭夹在胳肢窝里,从怀里掏出烟包子,捏了一撮烟末子递过来。刘小吉这才松开手接了,放在烟锅儿里,点了,吃奶似的咂巴着,猛地长吸一口。烟锅忽地一红,接着一暗,浓烟从口鼻喷出来,着了火一般。然后长叹一口气说,你屋老头这一辈子,干成了三件事,歌子唱得好,脚下人好,旱烟兴得好。
赵卫东呵呵地笑了,忽然想起来他是去接电话的,就问不是小丹打来的电话吧?刘小吉说是老三卫民。赵卫东说,我想着也是他,我爹快过生了。刘小吉扳着手指头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了一通,问今儿几啊?赵卫东说,初九。刘小吉一拍脑袋说,对对,前天老水坪逢集嘛。你屋老头五月十二生人,快六十了?赵卫东点头说是。刘小吉说,没咋的也要过六十大寿了,那天我得亲自上你屋场陪你爹喝一肚子酒!赵卫东说,那是表伯给我们脸盆大个脸嘛。
刘小吉说,你屋老头命好,每年过生都能吃上新麦子,有一年冷得很,麦子黄得迟些,你奶硬是把青穗子弄回去,搓出麦颗颗放在石磨里磨,给你爹做火烧吃。说完笑了,又说,你爹人事省得早,舍不得吃,偷着给你娘吃。你娘那时还小,才十四岁,你爹也不嫌丑,站在你外公屋后喊,春英,春英,来吃火烧,你外公抽个树条子要打他咧。说完,小孩儿一样笑了。
刘小吉又说,你们老四是不是跟吴家秀水好上了?好上了也是喜事嘛,姻缘都是天造就下来的。古书有一出叫卖油郎独占花魁,你可能也晓得。别人说秀水在西安城当、当小姐,哪个看见了?看着吴大福盖了楼眼红嘛,吴大福这些年看风水钱也没少挣。
赵卫东不好接话,这事年前闹腾得太厉害了,他爹跑到吴大福门前骂老四,说老四丢了老先人的脸,如果他硬要跟秀水在一起,就滚得远远的,就不是我的儿。老四从屋里出来,他爹上去就是一巴掌。这把老四气疯了,说是要学哪吒剔骨还父!老四过年就呆在吴大福家里,出外搞副业走时都没回来……
赵卫东另起话头,他指着路边一块麦地说,表伯,今年麦子好咧。刘小吉当下明白不该说老四的事情,家丑嘛。他蹲下来,扯一个麦穗放在手里搓了,放一颗在嘴里嚼,点点头,像是确认了他的话,然后,把剩下的麦粒放在衣裳口袋里。
赵卫东说,前些时小丹回来说,在县上遇到了刘光老表,老表叫她屋里吃饭,满桌满碗的,哎呀,把刘光老表给害了。
刘小吉笑着摆摆手说,应该的,一个地方的人嘛,我听说小丹念性好得很,也懂事得很,一考完就晓得在餐馆打工。赵卫东说,分数还没出来咧,只怪我们没本事挣钱嘛,考上了得要一大疙瘩钱。刘小吉说,肯定不差,娃子就是要念书,念书才有出息。赵卫东说,表伯前头做了样儿的,当年那么苦,硬是把刘光老表给供出来了。这话硬是把刘小吉一脸的皱纹给弄展了。赵卫东又说,不容易啊,我们凹里第一个大学生是你养的,第一个副部级干部也是你养的。
这回刘小吉说话了,说那不是副部级,刘光是县里宣传部的副部长,才是个副科,跟副部级差得老大一截子,就好比从王石凹上北京城。刘光说,那也是了不得嘛。
刘小吉要他等一下,接过喇叭,又挺肚子喊起来,噢——祁自友。立刻有人应了,黑的八点钟来一下子,黑娃子要给你挂电话。那边说,泼烦了噢。
刘小吉不说话,背着手走,赵卫东也背着手走。转过两道弯就到了刘小吉的屋场。四条木板凳围着一张方桌子,坐了好多人,都是邻里,赵卫东跟他们说话,开玩笑,然后也坐了下来。他们像点名一样等着刘小吉喊。
赵卫东看着门上还没有太褪色的对联,很羡慕,对联是这样写的:
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老夫享
修身齐家平天下那些事儿孙做
一看就是周水田的手笔,写得精神,一点也不像他开处方时那样潦草。心里叹息了一句,这显摆也要有本钱的。
赵卫东等了一会儿就接到电话,老三打来的,他愣愣地傻在那里,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刘小吉一看阵势不对,拿了手巾过来,赵卫东没接手巾,只是要纸、要笔。
赵卫东说,老三,把地址说细发些。眼泪流着,嘴抖着,手颤着。写了地址,握着话筒只是嗯嗯嗯的,嗯了很久才说,你们给挺着啊,要等大部队过来才签字。他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起来,他正要接,刘小吉抢着抓了起来,是秀水打来的,要她爹明天一黑早来接个电话。
放下话筒,刘小吉拉了赵卫东的胳膊进了里屋,掩上门问咋了咋了?赵卫东抽泣着说,老四没了。煤窑子出了事。现在在冷库里。老三在那里守着。老三说叫我们去人。把老四接回来,跟老板要钱。
赵卫东说一句,等呼吸稍微平稳了,再说一句。
刘小吉不停地搓着手,眼睛也湿了,说老四可是好小伙儿啊,见了面不叫表伯不说话的,唉……
刘小吉又说,莫哭了。这个事情出了,也没办法,老四的命。你现在有三个任务,一个是找人,祁自友得去,他是村长,代表一方组织。你跟老二卫国只得去一个人,留一个在屋的照顾老头老娘。另外再找青壮年劳力,最少要有十个人,看起来威武些。去的费用得先垫着,过去跟狗日的老板算账。人去是说理的,都莫别着家伙,容易出事。第二个任务,就是请周水田,他肚子装了书,让他先宽慰你屋老头老娘,打预防针,再叫他背上药箱子,给老头老娘量下子血压打点葡萄糖,在老四没接回来之前,莫叫他们晓得。第三呢,得给老四准备后事,来世上一趟,走了得风光一下子。风水先生吴大福得请,就算心里头有结疤也得请,响手也得请。你回去跟老二好生商量,一环套一环抓紧办。
赵卫东谢过了,正要走,刘小吉说,秀水好像也在山西?他说,没听老三说呀?刘小吉看了他一眼,不再作声。
赵卫东拔腿朝回赶,突然发现,脚上没一点力气,踩在棉花包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