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撤乡并镇,乡上留下一部电话,当时好多人都想办到私人名下,村长祁自友差点都得手了,可最后却装在刘小吉的堂屋。刘小吉找木匠做了一块牌子,把电话号码用红油漆写在牌子上,小脸盆大一个一个的数字,看起来招人喜欢。刘家屋场巴掌坪立马成王石凹方圆十几里信息交换中心,刘小吉提着喇叭喊人接电话,二里路以内两块钱一次,三里路以外三块一次。跟着,小卖部也办了起来。这两样都是生财的门路。刘小吉在王石凹忽然金贵起来,这在他大半辈子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做梦一般的。
这让祁自友生气,可也不好发作,谁让人家是干部刘光的老子呢。刘小吉也精,有电话找祁自友的,他会亲自去喊,并且是免费的。在王石凹,刘小吉亲自喊人接电话那是一种荣誉,其余的人他大多数让学生娃子带话,收费是一样的。有一回喝酒他说只亲自喊四家,一个是郎中周水田,一个是村长祁自友,一个是歌师兼兽医赵保,还有一个是风水先生吴大福。在刘小吉眼里,这四户人家在王石凹缺一不可,他的原话是,王石凹的四大家族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小吉喜欢说我亲自,那口气,像是对方享受他的待遇了。
看着赵卫东的背影儿渐远,刘小吉的心忽然悲哀,他替赵保难过,正享福呢,正要过生日呢,却死了儿,这一头白头发咋送得了黑头发?人都是命,该赵保难受。又在心里唱了几句赵保时常唱的歌子: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声没了就没了,大风吹得摇摇摆,小风吹得摆摆摇……
他提了袖子在眼睛上抹了几下,定了神喊老婆给他拿手电筒,要去茉莉沟口喊吴大福。老婆说她去,高一脚低一脚的怕他摔跤子。他不同意,说这事他得亲自跑一趟。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悄声要老婆做个算法,这赵家老头过生,老四又没了,都得操办,都得备些货。老婆一迭声地说,晓得了,晓得了。
走在去茉莉沟的路上,刘小吉又想起赵保,他跟赵保是老庚,都属兔,他比赵保大月份,正月初七过的六十大寿,那个热闹,刘光给他长脸。赵保结婚早些,他打光棍打到二十八,眼看着成了下架的老黄瓜,不声不响姻缘动了,成了家。赵保一副好嗓子,会唱喜歌,也会唱丧歌,会唱男声,也会唱女声,他还是个兽医,也是个劁匠。给猪打针那是拿手好戏,猪正吃食呢,他下到圈里,一手给猪挠痒,一手将针扎了进去。猪啥也没感觉,他就完成了猪肉注射。有时嘴里含一把小刀,将猪崽头朝下夹在裤裆里,给做绝育手术。从圈里出来,洗了手,被迎进家里,主人备了酒菜,他坐下来,吃菜喝酒。酒过三巡,他说,来,整几拳。六六顺哪,八匹马呀,伸手指,做十以内的加法。他总是输多赢少,脸色渐红润,眼睛渐细眯了。他说,改个汤头。猜宝,砸瓦罐,杠子打老虎。有一回,有人捉弄他,说县畜牧局要改良猪种缺人手,人工授精咧,说是一回一百块钱,他接了一句,要是老母猪不咬,我算一个。这个笑话跟了他很多年,他也不生气,谁说都呵呵地傻乐。村里人说,赵保是个玩意儿人,老宝贝。
刘小吉想,如果不是老四,赵保真该快活。老四本身是个问题,王石凹的人私下说老四不是赵保的种,因为老四跟赵保另外三个儿子长得不像,怎么看都不像,老四细皮嫩肉的,就像年画年年有余里头的那个男娃。慢慢大了,有一天,有人突然发现老四长得跟先前公社主任王守仁那叫一个模子拓出来的,这消息立刻在王石凹流传。那时王主任调走了,赵保什么都不说,牵着老四的手赶集吃席,喜欢得不得了,三十六得了儿!当地人说所有的本命年都是坎,三十六更是个大坎,添了喜好像是顶了灾,扯平了,迈过坎,平安了。他给老四起个名字,叫安康。
这些淡话后来就消了,那是因为赵保了不得,赵保没给旁人看笑话的机会,跟媳妇春英没吵架,他硬是喜欢春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在王石凹让女人眼气,女人一眼气就说你看人家赵保会疼人,男人一硬脖子说,赵保那叫贪女人,没志气。女人反问一句,你有志气?男人吭哧着出粗气,不接话。有一年周水田过年给他写对子,大门写了,二门写了,后门写了一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红墙来。赵保照样贴了,不生气。不过,赵保应该晓得周水田笑话他,要不他劁了大半辈子猪,偏偏给周水田劁猪时留下一个卵蛋,猪都长得半大了,突然发起情来,只好再请他来劁二回,劁个半死不活。
刘小吉想,老四也是命苦,平常学习不错,就是不会考试,一上高考就晕场子,连考三年都不过线,赵保也好,支持他再考,一门心思盼着家里出个大学生,出个干部,可老四灰心了,在家里呆了半年,忽然有个机会去樊冲村小学代教。他教了半年,死活不教了,跑到西安一个大学当了一年保安,轻松倒是轻松,就是不来钱……
有一回刘光从县里回来,说起老四,分析说,老四并不是不想代教,好歹也是个职业嘛,最深层的原因是王守仁从教育局长位子上退下来,为啥现在的这个代教是镇长的亲戚……他想老四这一出事,说不定还去了赵保的一块心病呢,不过,他立刻觉得自个儿太小人了太没水平了,他使劲吐了一口痰,算是责罚自己。
他忽然又想起一宗事来,去年他去县城刘光家里玩,在街上遇到王守仁,除了头发白完了,跟原来变化不大,他喊了一声王主任,王守仁瞅着他,拍着脑袋说,王石凹巴掌坪的,怎么一下子想不起叫啥了?他报上名字,王守仁跟他握手,夸他养了个好儿子,非要拉着他进了饭店请他吃饭,跟他叙旧,问了东家问西家,末了问到赵保问春英,问老四的情况。他都细微微地说了。王守仁说,老四在县中念书那几年,他想帮老四,老四性子端,啥都不要。又说,以前怕影响家庭影响工作,现在啥都不影响了,爱人过世了,他也退休了。王守仁收住话头,他不好说什么。分开时,王守仁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又把自个儿的号码写给他。接下来,王守仁每隔一阵子会打个电话,问东问西,落脚点在赵家。有一回,春英来店子买洗衣粉,他差点把话筒递给春英,可他忍了,因为刘光交代过,这事不能掺和,稍不注意就起是非……刘光当然有道理,可是这一回是老四没了……
刘小吉心里有些飘忽,吴大福大喊一声,刘老板,游魂哪?刘小吉一拍胯子说,本来要去茉莉沟找你接电话,没想半路上遇到了。吴大福一本正经地说,半路遇到了我还是按三里路给你算钱嘛。刘小吉骂说,黑了心的,我是接过你钱的?吴大福也嘿嘿笑了,问哪个打电话?他说是秀水。吴大福要他回转,明个黑早他再来接。说着,往沟口走。
刘小吉喊住他,想把老四的事情跟他说一下。话到嘴边忍住了,他想这事不能他来宣布。
这时,一辆摩托车迎面上来了,停下,是镇上的青年干事王平。王平下车给刘小吉发烟,掏出打火机要点,刘小吉说,要不得要不得的,嘴里的烟却迎着那团火凑过去。
王平跟吴大福说,我是秀水的同学,秀水让给你带个话,赵安康在山西出事了,让你找几个人赶紧去。说着,掏出一张纸,说是地址,咋样坐车都在上头。
吴大福问出了啥事,王平说,冒顶,没救了。吴大福一下子蹲在路边,半天没动静,后来双肩筛糠样的,哭着说,老四你狗日的走了,秀水可咋办啊?又说,这事得跟赵保说呀,要去一起去嘛。王平看了一眼刘小吉说,刘叔也不是外人,秀水说她怀上了……
刘小吉叹息几声,摆摆手走了,他想,秀水肯定还有别的交代的,他不想听。走着走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过,他又否定了,老四拿命换来的一大疙瘩钱,莫不是秀水想一口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