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昌没有回话,他老婆则赶紧回答:“我就来架火,蛮快。几时能有这么多人到我家来吃顿饭呢。”热情在她脸上迅速铺展开来,盛开的笑容推开了阴天的阴沉。
刚才大家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因为她的热情而融化了。大家进屋,坐在火垅里开始把思维转向了生活,说起地里的庄稼、老婆孩子的事情,似乎战争依旧在遥远的天外。刘德昌往火垅里加了一把柴,火苗迅速兴奋起来,发出哄哄的响声。他老婆和女儿则去厨房里忙碌了,那边灶屋里很快就传来了锅碗的歌唱。
坐在火垅里,望着眼前的火苗,我的思绪则飞到了妹妹和父母身上,爬上心头的忧愁似乎正在冒烟。我不知道妹妹会不会被救活?救活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所以对于身旁大人们热闹的说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过我清楚地知道,有幺爹在身旁,我心里的恐惧早跑得没影了。在这群人中,我算是唯一的孩子。尽管我已经十七岁,但由于营养不良,个头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在村里,大家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就在这时,毫叔问:“你们说日本鬼子会不会搜到这里来呀?”
毫叔的这句话进入了我的耳朵,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抬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脸的土灰。显然,他还活在恐惧里,或是处在担忧之中。毫叔生得纤细而瘦弱,在村里基本算一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是被忽略的对象。
但他的话很快就又引来了怒火。亮叔眼里喷着火说:“你怕你就跟着那帮娘儿们往山里钻呀。”
亮叔生得五大三粗,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把他粗糙的性格暴露无遗。在村里,他也以火药筒子著称,性格刚烈、耿直,敢于直言。
毫叔眼里的光躲闪着:“我不是怕。”
大桥哥说:“怕个鸡巴怕?!他们追的是国军,与我们屁相干。”
大桥哥还只有二十多岁,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其实他也还是一颗没有成熟的青果,性格飘忽不定。在村里,也是无足轻重的人。
中虎说:“再说,他们来了,我们说我们是好人,想必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中虎三十多岁,生得干练,以聪明著称。
宏钟说:“不,应该说良民。”
宏钟也是三十多岁,生得黝黑,平时言语极少。
进端说:“对,良民。”
进端四十多岁,老实、本分,普普通通。
这么一说,大家的脸上又开始浮现笑容。因为对“良民”这个词,他们感觉陌生又怪异。
我趁这个机会扫了一眼所有人,发现包括刘德昌在内,火垅里一共是十一个人,另有山伯、伍二叔和腊狗没有说话。山伯是我们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大约五十开外。平时在我们村里,不显山露水。伍二叔三十多岁,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腊狗二十多岁,单身汉,有一身蛮力。
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屋外寂静一片。那边屋子里飘过来的油香,也把我的饿意撩得更加疯狂。
“吃饭。”
就在这时,那边灶屋里传来了刘德昌老婆的喊声。刘德昌被喊声拉起身子,脸上也挂着热情的笑容:“吃饭。”
“走。”
大家也没有客套,一起站起来朝灶屋里走去。
可是坐下一碗饭还没吃完,日本人就冲了进来。
冲进来的一共五六个日军,他们手里端着长枪,枪头上的刺刀吐着寒光。他们冲着我们叽哩哇啦地乱叫,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脸上的凶光和手里的长枪则让我们听懂了,他们是逼迫我们站起来,向外走去。
刘德昌的女儿和老婆吓得尖叫出声,立刻就引来了日军的注意:“哟西,花姑娘。”
这句话我们都听懂了,大家的目光便转向刘德昌的女儿和老婆。可是我们的目光刚刚一转,日军的刺刀就抵到了我们的胸口。他们一边叽哩哇啦地叫着,一边逼着我们朝外走去。
抵在我胸口的刺刀寒冷、生硬、充满死亡的气息,我的恐惧立刻就从心里咆哮而出了,吓得连连踉跄起来。我想我的小命今天肯定是保不住了。抵住我胸口的那个日军看样子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的稚气还很鲜嫩,然而他眼里的凶狠却是阎王,似乎随时都要把我杀死。
就在这个时候,幺爹用力抓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叫我镇静。
幺爹布满老茧的手充满力量,也有着安抚的温度,我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被日本人逼到屋外,发现屋外还站着日军。他们手里也端着枪,其中一个日军手里则拿着军刀。很显然,那个拿着军刀的日军肯定是指挥官了。他们的脸全都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眼里的光磨刀霍霍。
出屋后,日军也并没有立刻杀害我们,而是用刺刀逼着我们继续朝山下走去。
“啊,强盗!”
“你不能动我女儿。”
接着,我们就听见刘德昌的老婆和女儿惊恐的尖叫声传了过来。不用猜测,刘德昌的老婆和女儿遭秧了。
“老子和你们拼了。”这是刘德昌愤怒而绝望的吼声。
“啊!”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惨叫。
显然,刘德昌已经被日军杀害了。
我心里的恐惧更深地加厚,双腿不停地颤抖,站立不稳,快速地抬头望了一眼前面,发现走在前面的腊狗、山伯、伍二叔低着头,已被恐惧深深地包围。走在我后面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脚步声也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日军叽哩哇啦的吼叫。
再抬眼朝更远处望去,发现前面的山峰也在颤抖。尽管雨没有下了,但低垂的乌云正在悲伤,贴着山巅站不起身。更多的悲伤与绝望就深深地统治了我。我知道,我们是逃不出他们的魔掌了。现在我才真正地知道,长相与我们没有多少差别的日本人,却是野兽、杀人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