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集刚散的时候,从颍河南岸摇过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留着齐耳短发。“刘海儿”剪得俏齐,似乎盖了眼帘儿。月白色大襟儿上衣,紧身细腰,镶着淡蓝色的边儿。琵琶扣儿一下扣到领口处,突出了白皙的脖颈。下身的裙子刚过膝盖,长筒丝袜儿是淡淡的米黄色,幽幽地闪着光。带绊儿的新式皮鞋底部老高,立在船头禁不住朝前倾身,胸围显得格外高耸,后腰朝里凹,臀部自然出现俊美的弧线。近了,方见女子长相不俗,一派大家闺秀的气质。鸭蛋型的脸盘儿,杏核儿似的眼睛,迎风甜笑,玉齿微露,酒靥初现,像朵儿似开未开的花骨朵儿。
河水浪拍驳岸,“哗哗”作响。春风送来对岸柳林桃林李林醉人的芳香,令人心爽。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儿颠了一下,只见女子腰儿一闪,风摆柳般晃了几晃,更现婀娜。等船拢岸,她手提皮箱倏地跳起,如春燕点水着了地,朝老艄公分寸恰当地回眸一笑,正欲前行,却被一人拦了路。
“花小姐回来了?”那人双手一拱,施礼问道。
“嗯……”花小姐下意识地用绫绢半掩桃口,薄面略略含嗔,羞怯怯盯着那汉子。
这人瘦高,上下一溜子,活脱一条带鱼。那脸瘦长,那眼小精,一笑面部堆沟沟儿。他见花小姐生疑,忙说道:“你不认识我啦?”说着,那长脸顿起恭维,“唉呀,真乃贵人多忘事——再仔细瞧瞧?”
“噢——”花小姐终于轻轻嘘了一口气,叠了手帕儿,面部溢出笑意和惊讶,“我记起了!你是葵花秆儿——对不?”
“对对对……哎呀呀,花小姐能记起我来,可真是活增我的阳寿哟!”
“你还在码头?”
“那可不!”
“春水呢?”
“他在那儿——”葵花秆儿顺手一指,把花小姐的目光带到了下游的远处。
拉纤号子隐约传来:
唉咳子!咳——喂喂!
哎!打摆好日喂,咳喂喂!
天上小黄河哟。
小河九道湾哪!
头道窄来二道宽,
三道湾里老龙潭,
四道湾里能行船哪……
遥望颍河,如一条巨龙,莽莽苍苍,翻滚奔流而下。蓝的水,青的树,好一幅动人的水墨丹青!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满目堆青叠翠之中,点缀着一簇簇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儿。浓郁的幽香飘袭而来,熏得人醉。涌金泛银的河面,百舸争流,帆影相叠。偌大的河湾里,商船济济,桅杆林立。起锚声、抛锚声、拉纤号子、出航号子、挑担号子、上垛号子此起彼落。“喂哟来,喂哟吼”的打篷号子刚刚传来,雪白的大帆就涨满了风,像一把巨大的切面刀屹立在空中……好繁闹的码头!
“啊——”花小姐禁不住扬起双臂,激动地说:“光阴荏苒,转瞬六年!可爱的故乡,我回来了——”
“屁!这儿可不是咱们的故乡!别忘了,咱们是寿州人!”葵花秆儿望着花小姐说,“就是寿州人让俺来这儿等你哩!”
“嗯?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花小姐稍有不悦地睁大疑问的眼睛。
“花小姐要回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颍河镇,连毛孩子都晓得哩!”
“是吗?”花小姐又掩不住地兴奋,甜甜地笑了笑。
花小姐十三岁随舅父去汉口上洋学,没想到今年年初舅父病故。她正要求父亲供她读完大学,不料父亲电报告急,非让她速回故里不可。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便匆匆告别了年迈的舅母,急急搭上了往北的火车……
想起父亲的电报,花小姐禁不住有点儿犯急,对葵花秆儿说:“这样吧,等我回家给爸爸说一声。然后就去码头!”说着,拎起皮箱就要上岸。
葵花秆儿一听小姐要回家,面部掠过一丝惊慌,急忙拦住花小姐,笑道:“嘿嘿,花小姐你不是想见见春水吗?”
花小姐双颊泛起红晕,嗔笑道:“你这人,真是!”
“从下码头回府,既见春水又见乡亲,可算一举双得哩!”
花小姐犯愁地迟疑片刻,终于朝葵花秆儿点了点头。葵花秆儿受宠若惊,急忙接过皮箱,领花小姐顺河滩往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