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4期
栏目:传奇经典
出杉坪镇,东行二里,便是奔龙滩。
平水河蜿蜒曲折地流经了三州五县,再也耐不住低沉平缓的节奏,遂集中力量,劈开青猪岭,闯出一条长达数华里的陡坡峡道,奔腾而下。顿时白浪翻滚,水声如雷;陨石雨一般坠落滩中的大小礁岩,更给水道增添了三分神秘,七分险恶,令上行的纤夫筋酸骨痛,下行的船家胆战心寒。于是,便有了摸熟滩道水情的勇者,在这段江流中取代了下水船中的舵工和桡手,挺一支钢尖长篙,撑开江中索命追魂的拦路石,借势若奔龙的激流,将木船驶过险滩。
吃这碗饭的河路汉,被称作“滩客”。
从奔龙滩上游放船溜滩,将要遭遇的礁岩依次是“铁门槛”、“判官岩”、“三盅酒”、“一口钟”、“二十四丈鬼叫门”……奔龙滩中,似这类排了名挂了号的明暗礁群统共有三十六处;每一处,只要一篙不慎,都可导致船毁人亡。因而,此滩又有个极雄峻的文雅别号:天罡阵。
奔龙滩的名气,滩客的威望,全赖这三十六礁的存在。
不料,至清末乱世,奔龙滩的滩客中竟出了不肖败类,每每相中了船家的金银细软好女子,便于放滩时有意撞礁沉船,再施展惊人水技,从水下掳去金钱美女。人为鬼?成祸害,无辜遭难者又化鬼魂,奔龙滩从此被唤作“水鬼滩”。下行船只,不敢单独经过,非得在上游呼朋等伴,三五成群,方才驶近滩道,否则难免不测。水贼杀人越货的强盗行径,败坏了滩客的名誉,更为官家和百姓所共愤,于是也曾官民联手,破获过几宗血案,且将水贼凶犯押至滩道,枭首示众,一儆效尤,二祭冤魂。
水贼却未曾绝迹。
民国廿六年,一伙强人在这儿洗劫了一艘解押税款银元和收缴鸦片的官船,惊动了当时驻军守备旅旅长平勇达。平旅长责成县警察局火速缉拿水贼。县局仗卧底内线得力,一举擒获了四名贼盗,只待重刑逼供,追究贼首及窝赃地点。
旅长大喜,电令严加看守,务必等他亲自审讯。自己便从驻防地星夜赶往平水县城。
平勇达尚在二百里山川道上策马奔驰,县城大牢前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者。老者扯住守牢枪兵,软缠硬磨,苦求准许他看一眼打入死牢的水贼儿子。枪兵索得两元大洋后,放他进了牢门。
监内过道里亦有两名枪兵,正抱着枪在昏黄灯光下瞌睡,见老者进来,知是有油水可寻的主儿,都迎上去。老者抖抖索索在怀里掏摸了好一阵,没摸出钱钞,却掏出一支烁亮的精钢篙头,闪电般刺进一个枪兵的胸膛。另一名狱警忙返身去抓枪,老者追上一步,将钢刺从他背后扎入。那狱警哼了一声倒地身亡。
分别被囚于四格粗木栅子后的水贼们才晓得来了救星,纷纷拖着沉甸甸的镣铐扑到栅子边,压低了嗓门儿叫大哥。
“大哥”且不吭声,连拍三下巴掌。头顶丈余高处一声瓦响,伸下一支滩客用的长篙。
“大哥,钥匙在他裤头上系着”一个小贼指指倒在地上的狱警提醒。
老者微微一笑,手中长篙一顺,隔着粗木栅猛力刺去,将小贼刺了个印心凉透。其余三个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啥药,惊吓莫名。老者手起一篙,又料理了一个。
第三个吓得魂飞胆散,连叫大哥饶命。老者低声道:“不干你的事待我除掉爪子,立即带你走。”说罢逼近对面那格牢房。那叫爪子的匪徒索啷啷索啷啷拖着脚镣,踉踉跄跄退到了墙根,再也无路可退,让老者一篙钉在那儿。
眼见鲜血淋漓的篙尖从粗木栅子里拔出,最后那名水贼手脚俱软跪倒在地。老者拿篙尖指着他说:“兄弟,重刑难熬,不如大哥送你们结伴儿升天,成全一个义字吧。”
“我我我真的啥啥啥也没供”那水贼结结巴巴急着申辩,“他们三个也没没没开口……”
老者点点头:“大哥明白。可惜你们没能耐跟大哥飞檐走壁再说,你们几个都亮过相,既算能从这搭逃出,也没法再在江湖上混。大哥只得出此下策——得罪了?
水贼张口欲叫,老者对准他颈子捅去,那声叫喊便被堵死在咽喉里。
此时房顶上的亲随已揭瓦挑梁,弄出个尺许宽的豁口。老者四下打量,见没了活口,便拂灭了两盏油灯,将竹篙对准豁口竖起,顺那篙子猴儿般爬上屋顶,抽了长篙,跟同伙一起,踏着屋脊溜了。
城楼鼓响三更,驼背老者仍未见出来。喝得半醉的守门枪兵偶尔记起,心下生疑,提了枪进去查看。只见厅堂过道双灯俱灭,瓦顶上新开的豁口透入一钩冷森森的月牙儿。枪兵正惊疑间,又被过道里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跤,伸手摸去,沾了两手黏糊糊的血腥。这家伙吓得慌忙鸣枪报警……
杀人灭口的凶犯从容逃逸,令功败垂成的平旅长勃然大怒。他亲赴奔龙滩,不问青红皂白,将剩下的滩客一网打尽。严刑侍候之后,除一名被众人证实确不会水的跛足滩客以外,其余者杀的杀关的关,整了个不亦乐乎。
可怜众滩客多是为挣三五斗米养家活口,才来险滩卖力拼命的,忽然被这位忠于职守的旅长大人硬指控为水贼,遭此飞来横祸,无处伸冤。平旅长做事又极认真,就连跛足滩客不识水性是否有诈,也经亲自考察:将其人掀入深水,眼看跛子被浸得两眼翻白气息奄奄,始终没露出一招半招“水把势”架子,才捞上来放了。
滩客中独不见了驼背贼头和他的那个亲信。官银被劫案断了线索,巨额赃物无从追究。
奔龙滩没了滩客,等于掐断了平水河的咽喉。水路要道交通阻塞,一时舆论哗然。平旅长早有准备,他从北方苦寒之地招来二十名青壮穷汉,令跛足滩客收之为徒,教习放滩技艺。
北方汉子无一会水,但为滩客“高薪”所诱,没有一个不奋勇争先,不久,居然操练出撑篙使舵诸般技艺,也摸熟了滩中礁岩和复杂多变的水势。中断的航道又恢复了交通。
通航那日,朝霞如血,满江流红。新当上“滩头”的跛足佬率领徒众,当着船家水手和地方士绅、官员的面,对滩道拜祭冤死的弟兄,哭声震天,磕头出血,在场者无不动容,特意赶来的平旅长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跛足滩头便当众宣布了新立下的森严行规:今后但凡会水者,一律逐出滩客行。船下奔龙滩,船主水手皆不得留在船中,尽可站上高岸,监督滩客的一举一动。滩客不会水,性命便与船拴为一体——船在人在,船毁人亡,拿自家的命为客人作保,还有比这更靠得住的么?
悠长的“喊滩?穴提醒上行船只让道的吆喝?雪”声中,新滩客们分别登上八艘下水货船,在众人注视下庄严地驶向滩道,驶向险象环生的“天罡阵”……
奔龙滩新一代滩客以性命作抵押,重振了滩客的信誉声威。
滩道涛声依旧,水运重归太平。水贼的赃物与驼背贼首一起,似乎烟消水化,又渐渐地被跑河路的汉子们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