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财物至今仍在滩道中。”六年后,解甲归田的老旅长对小儿子平狄说,“因为这些年里,不断有可疑的人在奔龙滩流连。而且,据可靠情报,省城的日本占领军也对滩道产生兴趣了。”
区区一笔税款能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平狄感到不可思议。
“绝对不止那一点点。”父亲说,“历代水贼多是有组织的,他们劫掠所得窝藏在一处,日积月累,数量足够惊人?
平狄跃跃欲试。他本是国军Y95师的少校情报科长。日军进犯湖北,在此驻防的Y95师却没有与日寇作过一次正面交锋,而是为保存实力一再施行“战略转移”。平狄跟那位平日称兄道弟的师长闹翻了。于是,在目睹了日军制造的又一起屠城惨案之后,再次请战未成的平狄愤而出走,单枪匹马回到了父亲蛰居的山区小镇。
父亲没有令他失望。在一些爱国旧部的怂恿下,老爷子决计重新拉起一支抗日武装。眼下急缺的,是购置枪械的金钱。倘能将滩中水贼的赃银找到,所有困难便迎刃而解。
老旅长犹豫再三,拿出了一张手绘的滩道水域示意图。“我曾派特工张剑打入滩客行,以便追查水贼行踪,但此人仅仅寄回了这张图后,就如泥牛入海。”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深知水贼不好对付,所以宁可错杀错关,对滩客一个也没放过,漏网贼头却一直未能找到……”
“水贼会不会放弃了财物呢?”平狄问,“如果是那样的话,这笔没主的潜赃找到并非难事?
“没那么简单。”平旅长大摇其头,“何况,现在咱们的对手又增加了鬼子和汉奸。你如果一定要去,必须慎之又慎,只可暗中侦察,不要贸然出手逞一时之勇……有情况,及时告我,我好让你大哥率人接应。”
父子俩又仔细分析了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约定好接头联络的方式,平狄就扮作回乡学生模样,告别老父前往杉坪镇。
隐匿着巨额钱财的河道,此刻就奔腾咆哮在他的脚下。肩负着神圣使命的平狄在水流的喧哗中肃然伫立,心上的不快一扫精光——他的不痛快,是滩道边那满脸络腮胡的牛眼大汉带给他的。他向络腮胡打招呼,那家伙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肩扛钢尖竹篙扬长而去。那双牛眼,居然透着恶狠狠的杀气?
“我几时招惹这家伙啦?”平狄心上一怔。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忽然觉得此人便是那私闯大牢将被俘水贼杀绝灭口的水贼头。但他立即嘲笑起自己来:恶人未必在脸上贴标签?作为侦探,他必须去掉一切先入之见。
靠近水边,有个浑身素洁的少女支起一块大画板在那儿画写生,看那模样,大约是从城市美专逃难回乡的学生。难得她还有那份雅兴?尽管这地方鬼子不常来,但杉坪离日军盘踞的县城也就百十来里,此间绝非世外桃源啊?平狄不禁对少女的勇气和胸襟大为钦佩。
离少女不远,有一艘破旧的篾篷船,被一支长篙钉牢在沙岸边。此外再无别的船只。
秋风乍起的河路显得格外萧条。日寇强加给中国人民的战祸,使这段昔日繁忙的水上交通要道几遭废弃。就连高岸上那些破船板钉盖的滩客住棚,也大多被野草枯藤缠绕围困,了无生机。显然,它们的主人因无船可撑断了养家活口的生计,早已弃之而去了。
恒定的震耳水声中终于出现了一艘从上游漂来的小木船。小船渐来渐近,然而,没有听到“喊滩”,那船便一头栽进滩道激流。
平狄吃惊地发现,船上根本没有站立的篙手,只躺着一个对激流恶浪毫无戒备的人?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平狄扔掉那只代表“流浪学生”身份的脏挎包,顺江流跑去。他撞翻了女学生的画架,拔出了钉住篷船的长篙,向着下游冲去,与江中那无人撑篙的小船赛跑。
一对八字形巨石隔江遥相对峙。再往下,便是生死攸关的“龙牙湾”了?平狄飞上“八”字的一撇,赶在小船从身下冲过的刹那撑篙一跃,飞落船头,如钉子般铆在那儿,随即将手中长篙对劈面而来的礁岩连连刺出。
仗着充沛的体力,他笨拙的长篙居然也一连挑开几块礁岩,让小船顺一条曲曲弯弯的峡道,磕磕碰碰地绕行而下。
惊出一身冷汗,总算闯过了龙牙湾。
“不,老子不,不独吞……”脚下的汉子发着醉呓,突然翻过身来,紧紧搂住平狄的小腿,呕出一摊酒臭熏人的白沫。
平狄急忙拔脚,怎奈醉汉死不放手。前方,河道狭窄处,又有礁岩耸出白浪。眼看在劫难逃,平狄飞掌劈下一记“卸肩”,趁醉鬼双手瘫软之机,他朝河边岩壁上伸出的一支树臂腾身跃起。抓牢了?他吊住了身子,失控的小船却在礁岩上撞得粉碎。醉汉夹在断木碎板之中,霎时被翻滚的白浪吞没,他刚来得及看清那人头顶一圈焦黄的毛发。张剑?很可能是他?
父亲说过,侦探张剑头上有一圈特别的黄发。无疑,张剑是被人灌醉后弄上船的——一场蓄意的谋杀?
岩松的长臂在激流上空悠悠颤颤,随时可能折断。平狄小心地攀着树臂,双手交替着向岩边移去。
张剑失踪六年后复出,却在他尚未与之接上头时被谋杀了。还没正面交锋,他先败了一局。而他对他的敌手却还一无所知,一切就像滩中隐蔽的暗礁那样扑朔迷离……
好容易爬上高崖,平狄沮丧地俯瞰着河道,呆望着张剑被吞没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到“累”的滋味。
这晚,睡在杉坪的小旅店里,听着奔龙滩的涛声,平狄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