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发现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不再仅仅是一根锥子、一架风车、一把利斧了,而是成了一架战车、一门高射炮,各方面的工作都干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领导大会小会上表扬她,大家也都说她肯定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是钟敏那样人的对手,因为我没有钟敏那样一条通道。她之所以能够干得轰轰烈烈,正是因为领导支持的结果,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并且有些工作是领导亲自抓的,战果却披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她那架战车在外人看起来就是轰隆向前,无人可挡的。那门高射炮就是所向披靡,能够打到别人够不着的高度。我和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的跑道上,我这样的人最多只能做一块铺路石,永远只能默默无闻,无人关注。
后来我和我的好友彭斯东、孙辉等人在一起发牢骚的时候,他们也都笑话我,说你怎么能和钟敏比呢。我说我知道,我不是漂亮女人。
彭斯东说:“这是人的荒诞。”彭斯东那样的白面书生总是比我们看得更加深刻。戴着金丝眼镜的他,总是一说话就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因为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性是最后的一个消费品。女人的漂亮便被转化成那样一个消费品了,人类总是在那样一个消费品面前跳着高脚舞蹈,这就是钟敏那样的漂亮女人能够获得成功的真正原因。
孙辉则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差她那么一条通道。”说过,我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孙辉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非常要好。他现在是风斗乡的民政助理。风斗乡政府设在镇上,离区公所并不远,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孙辉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但就目前的了解,并没有发现钟敏在作风上有什么问题,区公所里还没有人说钟敏和某某领导有不正常的关系,或许还处于保密状态,我们没有发现。
我们替彭斯东鸣不平。
彭斯东则说他根本就没当回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么说你想走啊?”
彭斯东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话,只是笑了笑。
但牢骚那东西并非实在之物,连一个小小的馒头都不能兑换。牢骚过后,我们仍旧像过去那样,在庸常的生活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我们的骨头还是最硬的,我们并没因为钟敏成了战车、成了高射炮而对她高看一眼,更没有因为她与领导走得近而去巴结她。这显然与我们所受的传统教育没有任何关系,而与我们的出身有关,我们出身卑微,低得不能再低,也无需再低了。我们惟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像所有人一样,在这个污浊的现实里继续磨损,碌碌无为。不过这个时候那个良好习惯回来了,我不再仅仅满足于贴伏在地面当一只蜗牛,也不再做一架风车,更不再做一个漆匠了,而是时常抬头仰望天空。当我再次抬头仰望头顶上的天空时,我终于明白,我还是那个从鄂西山村里走出来的乡村青年,一块普通的山里石头,一棵路边草罢了。钟敏曾经带给我的压迫力量是虚假的、错误的,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不管她成了什么,浅薄和无知仍旧是她的底色。
突然有一天,钟敏就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消失了好几天,我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钟敏的身影了,就问办公室高主任,钟敏到哪儿去了?高主任则反问我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办公室主任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有本事,上调了。”
“上调了?调到哪里去了?”
“调县里去了。”
高主任说过这话之后就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然而我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个消息真是大大出了我的意外,钟敏从乡里调到区里来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调到县里去了呢?她哪儿来的这样的通天本事?因为我知道,我们乡镇招聘干部是被钉在乡镇的一枚钉子,我们的招聘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在乡镇至少要工作十年以上才能调往县以上的其他部门,而钟敏在乡镇工作还不到两年呀,如果没有通天的本事,她能办到吗?
我后来从其他知内情的人嘴里得知了真正原因,原来钟敏是通过婚姻这座鹊桥引渡到县城里去的,而且去县里直接就做了团县委书记。据说她结婚的那个对象是县里的一名副县长,叫张静。张静我自然认识,是从市里派到我们夷城来挂职镀金的,镀完一层金之后回到市里将会有更加辉煌的前程。当张静这个名字出现,我突然明白了以前出现在风斗镇那片风景背后的真相。因为按照县级领导的分工,张静副县长不分管我们风斗区,可是隔上几天他就要到我们区里来一趟。那个时候,簇拥在他身边的总是区委书记伍彪、区长周翔等人,钟敏自然也在其中,但我们从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现在我们突然明白,张静之所以那么勤地往风斗镇跑,原来是奔着钟敏来的。看来,他们的地下工作做得非常不错,竟然瞒过了所有人,让我们根本就没发现他们在恋爱。钟敏之所以不声不响地去县里上了班,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轰轰烈烈地离开,据说是得到了县委书记郑吾的恩准,郑吾给区委书记伍彪打了招呼,就让她先悄悄到县里上班。
这就是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不知道钟敏去向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