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的翻毛皮鞋是油田的司机师傅送的。
李想生活的村庄远离城镇,土不肥苗不壮,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但是谁也想不到,贫穷的地方地下却藏着宝贝。前几年从省城下来一位勘探专家,踏荒跑了两天,把土坷垃掰开揉碎,放在鼻子下面闻,对着太阳看,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还用仪器这里瞅瞅,那里瞄瞄,看后脸上笑眯眯的。专家回去没多天,领来一批人。这些人来了就搭帐篷、支炉灶,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
村里闲人多,没事就去瞅热闹,饭都顾不上吃,一瞅就是半天。李想和丈夫也挤在人群里,李想瞅望一眼感到没啥意思,拉上丈夫就回家了。
那些人安顿好住的吃的,接下来开始往地下打桩,把漆了绿漆的铁管子固定成井架。那些天,村庄里就像闹地震,白天黑夜没有安宁。再往后,一台台磕头虫似的抽油机就安装停当。抽油机工作起来不知疲倦,铁头不紧不慢,一上一下地抽动,舂米似的,黏稠的原油就从地下涌上地面,通过输油管道流进运输汽车的油罐里。油罐满了,汽车就穿过镇街,往县城的方向开,把原油送出去,然后掉转车头返回来,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这里是泥土公路,晴天满地灰尘,汽车驶过好像刮起龙卷风,尘土飞扬,对面看不见人影。
来油田工作的人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小青年,他们一年半载才回家休假。油田工人把回家说成休假,而李想他们说的是探亲。说法不同,意思一样,就是回家看女人见爹娘。油田工人从事的是一种特殊工作,他们在野外作业,风餐露宿,与室内工作的人比较为辛苦。女人干不了油田的活,所以来此工作的人,清一色都是男性。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男人与男人在一块待久了,对女人就会产生饥饿感。油田工人有一句自嘲之语:一年不休假,看到老母猪都是双眼皮。闻听此言,就可了解油田工人对女人的渴望心情了。
一天上午,李想向队长请假,去镇街的日杂商店买碗。家里的碗摔坏一只,三口人两只碗,李想和孩子合用一只,不买不行。
农忙季节,锄草、插秧、施肥,田里的活很多,队长只批准一个小时假,要她早去早回,赶集做事两不误。李想返回家里,出门时日头已升到树顶。李想怕人看到她手里拎着鸡蛋,将布兜藏在身后,踩着自己的身影匆匆出门。走出村庄,李想抬头看一眼太阳,阳光像闪电刺得她一阵眩晕。连续多日,老天吝啬得没落一滴雨,庄稼缺少雨水滋润,茎瘦叶黄无精打采。太阳愈升愈高,庄稼的叶子在阳光直射下扭曲翻卷。路上的浮土很深,每行一步都像踩在海绵上,有力使不上。后面驶来一辆运油车,老远就按响喇叭,叫前面的人让道。李想捂紧嘴巴,紧贴路边走。司机尊重行人,把车子开得很慢,行驶到李想身边,司机摇下玻璃问李想是进城还是赶集。李想看一眼司机,红着脸说,赶集去。司机是个热心人,听李想说去赶集,就把汽车停下,说,上车吧,我捎你一程!李想犹豫不决,心想自己又不认识司机,咋好意思坐人家的车?还是自己走吧。她对司机说,谢谢师傅,我自己走。司机一听笑了,说,我们在这里采油,算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样一说,李想就把布兜从身后拿出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司机一把将她拉到车上。司机看她坐稳了,挂挡行驶起来。车子在土路上一颠一簸地走着,感觉像水上的小舟起伏摇晃。李想担心兜里的鸡蛋,把布兜小心地放在腿上。司机看一眼布兜,问是什么宝贝。李想想撒个谎遮掩过去,司机又不认识她,没有必要说真话,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她告诉司机是鸡蛋。司机一听头摇得像货郎鼓,笑着说,自从来到你们村,一根鸡毛都没见着,哪里来的鸡蛋,诓我吧?李想认真说,哪敢诓你,我家有两只小母鸡,是偷着养的。司机侧过脸认真打量一眼李想,问,到集上去卖?李想红着脸更正,不是卖。家里的碗摔坏一只,到街上去兑换。司机看出李想对他有所警惕,就说,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李想心怀感激,说,师傅是个好人!李想说话紧紧咬着牙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司机见李想脸色不好,问,你哪里不舒服?要紧吗?李想心里翻滚得厉害,她死死捂着嘴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师傅,快停车!司机看出李想是晕车了,一脚踩下刹车。李想下车,蹲在路边呕吐起来。李想这是第一次坐车,也是第一次晕车。晕车的滋味不好受。李想把肚里的饭食全部吐光了,擦拭一下嘴巴站起来,看司机还在车上等她,苦苦一笑,说,我不是坐车的命,再坐心都能吐出来。司机听后对李想摆摆手,一踩油门,车子开走了。
李想第二次坐车是半年以后。
那天李想是回娘家。
立夏以后,冬天换下的棉衣、床上撤下的被褥要缝补洗晒;旧棉胎也要翻新。棉布洗濯后要缩水,旧棉胎翻新后也少了斤两。缩水的棉布找旧的接上,棉胎轻了要添加新棉花。李想家里没有棉花,想要只有到娘家去拿。李想的娘家在棉区,农田里种的大都是棉花,秋天棉花成熟了,田野里一片雪白,从远处眺望白皑皑一片,像下了暴雪一般。做姑娘那会儿,李想是全队采棉快手,同样的时间,她比其他姑娘采择的棉花几乎要多出一倍。多劳多得按斤计工,李想总是拿最高的工分。李想采棉还受到公社表彰,大红奖状至今还在娘家的墙壁上挂着。有客人到家里来,母亲就会让客人看奖状,骄傲地说一说女儿。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棉区人家从不缺少棉花,冬天身上穿的棉衣,床上盖的棉被都是新棉做成的。新棉花暄腾、暖和,换下来的旧棉胎都淘汰给远方的亲戚使用。新棉花不是生产队分配的,而是采棉时顺手牵羊偷回家的。李想采棉时,身上的口袋从没空过,今天带一把,明天带一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个采棉季节,家里能存下几十斤新棉,全家人一年用不完。十个社员九个贼,全天下都一样。
李想这天回娘家,就是向娘要一些新棉花。
李想的娘家在另一个公社,穿过镇街,往西还有二十多里路,紧赶慢赶要两个钟头。李想和丈夫早就想买一辆自行车,有车回娘家就方便了,因手头不宽裕,这个理想至今没能实现。李想把家里的事交代给丈夫,趁早凉往娘家赶。前几天刚下过雨,路上没有浮土,很好走。出村走不多远,一辆运油车在李想身边悄没声息地停下来。司机向李想轻轻地按一声喇叭。李想走得急促,猛一抬头,看到汽车停在身旁,吓得往路边一跳。司机看吓着李想了,忙跳下车,向李想道歉,说,对不起,我应该提前按响喇叭,看把你吓的!李想刚才思想开小差,想采棉的事情,她回过神,红着脸对司机说,不怪你,你走吧。司机有点饶舌,说,分明吓着你了,而你却不怪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李想一听噗哧笑了,说,我孩子都三岁了,还是姑娘呀?姑娘有我这样老相吗?司机两眼盯住李想看,摇摇头说,你一点不显老,姑娘也没有你水嫩!人都喜欢听好话,李想听司机夸她年轻,高兴得咯咯大笑。司机见她高兴,发出邀请,上车吧,我带你一程,说着就动手拉李想。上次晕车还记忆犹新,李想不敢坐,说,我晕车。司机说,我开车稳,你上来看看,保你不晕!司机如此盛情,李想不好意思推辞,于是坐了上去。司机没有吹牛,他的车开得果然稳当,驾驶台上有一只搪瓷茶缸,里面泡着茶叶水,水面荡漾着一圈圈细小波纹,茶水晃悠,却始终没有溢出缸外。司机见李想盯着茶缸看,端起来咕咚喝下一口,抹一把嘴说,怎么样,不晕吧?李想笑笑说,不晕。司机得到肯定,心里像吃了奶油糖果一般受用,他往李想身边挪动一下,两手握住方向盘,高兴地说,我这人从不吹牛,不像有些司机,能把芝麻吹成西瓜!自己刚离开师傅,乳毛未干,就说自己手指丫里长毛——是驾驶老手了。司机说话挺幽默的,李想听了直想笑,但她忍住了。
司机紧挨着李想,两个人坐得很近。天热,李想感到司机身上的热气一阵阵往她的脸上和身上扑。她感到口渴。司机像看透她的心思,说,口渴吧?喝一口润润嗓子。李想也不客气,端起茶缸就喝起来。司机把玻璃摇下一点,驾驶室里有了风,李想感到舒服多了。
路的前方有一个左转弯,司机非但没减速行驶,反而加大油门,到了拐弯口猛打方向,汽车像脱缰野马猛冲出去。李想没提防,人往左边倾过来,一下子跌进司机怀里。司机一手开车,一手揽紧李想,关切地问,没吓着你吧?李想的脸都吓白了,她从司机的怀里挣脱出来,两手整理一下衣服,低着头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说吓就吓着了。
话长路短,说着话就到了镇街,司机有点不舍地减速停车。李想在镇街下车,她的娘家在街西;司机继续行驶,县城在镇街以南,要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如果顺道,司机一定会好事做到底,把李想送到家门口。李想跳下车,司机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头伸出窗外说,请等一等,我送你一样东西。李想不要,司机从车座下取出一个鞋盒,找出笔将自己的车牌号、出车时间写在鞋盒上,要李想有事搭他的车。司机把鞋盒从车窗里扔出来,鞋盒落地,车子开走了。
李想拾起盒子,好奇地打开来,见里面有一只翻毛皮鞋。李想笑了,心想男人就是粗心。人生两只脚,送鞋子应该送一双,送一只叫人咋穿呀?这么高级的鞋,不是白白糟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