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背坡的人,一个个一顿能吃十斤熟牛肉,然后背起货夹子就走。他们已与货主签订了生死合同,所背之货必须送到下一段背坡人的手里,然后“换坡”。他们一个个腰已变如“爬犁”,脸似乎就要接近地面,但你不用担心他们趴下。
背坡人更厉害的一点是不计蚊虻叮咬。长白山里,牛马驴骡牲口最怕的就是蚊虻叮咬。那些树窠草丛中藏着无数蚊虫,专门喝血吃肉,那些驮运的骡马被叮咬得实在受不了啦,便一头头地蹿进林子,撞树而疯,或者跳入山谷而毙。《鞑靼纪行》(康熙帝随从,比利时人南怀仁著)中载,牲口被山里的蚊虫蜇毙后,土人将其皮剥下冲着太阳一照,竟如筛子眼一样啦。而漫江一带的背坡人对付蚊虫有绝招,他们出发前必点燃一块老牛乾(木灵芝,也叫树基子,一种树上的干苔盘,燃后放出辣烟,可驱走蚊虫),以防叮咬。
在漫江森林驿站,背坡人是森林“大爷”,他们许多人都是“老冬狗子”(专门在山里住的一种人,不知世上光阴年岁),专门干背坡。从甸子街一带来的骡马队(也叫“垛子”)在到漫江的边缘一个叫东岗的地方时,就要“换坡”了。换坡,就是由骡马身上把货物换下,招募背坡的人接替。因为从这里开始,路就分岔了,去龙井、图们、延吉的该朝东走了,而西去临江、长白山、朝鲜的驮子该由漫江驿换成背坡人接手了。骡马驮队换背坡驮队,要有人先来送信,选背坡人和讲价。往往是分段,分货,分物,分人。价码大得惊人,死活要保物。但这些背坡之人万无一失。
在漫江,背坡人窝棚上往往插着一根木杆子,上面悬挂着的背夹子,日夜在风中飘荡,彰显着自己的职业。也有的挂着一个风干了的大鱼头,下边系一块红布。这是一些引道的“老冬狗子”的窝棚。在长白山里,人们经常“麻达”(迷路),必须找这种人给引道,他们称为“冬狗子”。狗,不是骂人,是指人“皮实”,“抗造”。鱼头指人不死,能在山林里“游走”,幌子说明自己是“老冬狗子”,也或者是“冻狗子”或“洞狗子”,专门干“引道”。不计生死,要进山只管说。
漫江西边有一片窝棚是山场子木帮窝棚地,这里住着的,全都是“吃木头饭”(指伐木、放排)的苦力木帮。他们多是山东、河北、河南、内蒙、安徽一些地方远道而来闯关东的孤身男人,冬天上山伐木,又称干“山场子活儿”,把原木伐下,再顺山沟雪道滑到漫江一带大大小小的江河沟岔处,单等到春天风起开江,水走漂木,把这些木头顺江漂流到抚松穿排流放下去。这些人分由各个木场子大柜管,一伙伙,一帮帮。他们占据了漫江驿站的一大半。木把窝棚,全是木柯楞大房子,大炕,一铺炕上能睡三五十人,地上一个人日夜烧大柈子火炉子,专门烘烤木把们白天在山场子和江上堆木头汗湿了的棉袄、棉裤、靰鞡、臭袜子,窝棚里臭气熏天。他们的窝棚一看便知,往往窝棚前后拴着马、牛、骡子等牲口,烟囱是木筒子,窝棚上也插着一根杆子,上面悬挂的是一块木头,在风中“叮当”乱响。漫天的云气中飘荡着伐木男人的汗气臭味,离几里地就能从风中闻到……
而漫江北和东部,则是“跑腿子窝棚”。跑腿子,本是指光棍孤身一人之意。可漫江的这一片窝棚可是啥人都有,这里杂货铺、老烧锅、豆腐坊、粉坊、油坊、麻绳铺、陶窑、酱菜作坊样样齐全,甚至还有大小几十家“海台子”,或“半掩门”,那是一些公开和不公开的妓院。但最好的妓院也就两三个“姑娘”,而且其实她们年龄都已在五六十岁了,一个个的脸上抹着红粉,头上拢个罐印儿,扎一条头带子,日夜笑眯眯地接客。山里根本见不着女人,也存活不住,所以这样的角色已是鲜嫩女人啦。这里被人称为“江北”或“江东”,只要人来漫江,没有不去“江北”、“江东”的,不然你就没有来过漫江。
就在靠近“江北”近西的一个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窝棚,只见在窝棚上边的木杆子上悬挂着一把斧子,斧把上系着一条红布。那窝棚的门整日关闭着。在漫江,人们都知道,那是“砍坝人”住的地方,人称“砍坝窝棚”。
这个早春,大山里风不按时起,江也不按时开,树和草地不能按时绿,漫江的这个早春,是个死气沉沉的早春。
要是往年,迎着开江的大风,抚松、东岗一带的驮马队早就来人选背坡的人了,而且“换驮”的大柜也会背着哗哗响的大洋在漫江南部的窝棚过道上乱窜,手拿“唤头”(一种揽活的家什)边打边叫道:“开江啦——!换坡啦——!”
要是往年,东北片儿的各家窑子门口早就交易成风了。那些换驮子的来客和大柜,日夜缩在这些娘们儿的土炕上;各家作坊也是早挂幌子,晚间关板,叮叮咣咣,热闹无比。
要是往年,更让人无法忘记的是西头那大片的木帮窝棚,那些木营子、木场子大柜往往奔走在各个作坊门面之处,订制各种工具和货物,他们要开坝放流啦。
可是今年,老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渐渐的,人们懂得了,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啊。
春天,长白山不按季节起风,这预示着堆在各个江河沟岔冰上的木头不能顺利漂流下去。不能顺利,是指要在狂风巨浪中漂木流木,而这种“开坝”法,将对“砍坝人”造成致命的威胁,所以这样的年头对于“砍坝人”来说,将是一个要命的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