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白山里的所有木头伐下后,先要堆放在各条江河的冰冻江道上,单等春季大风一起,“桃花水”下来,冰排一走,才能使木头顺水下去,到达甸子街抚松两江口,所有的木头才能走向外界。而只有这大山的木头“走”出去,山林才能有生命,人们才能活。就说漫江吧,木头不动,一切不动;木头不走,一切玩儿完。什么北流水,什么换驮子,什么开窑子的、背坡的,什么老冬狗子,什么引道的,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季”(一冬天)山场子上伐下的木头出手,漂流出去。换回了钱,各大柜才能给木把们“开饷”(付钱),而木把们也才能开付一冬天欠下旅店、饭馆子、窑子的饥荒,有家口的,也都等着大风一起男人才发饷。这风,好似大自然的一个一切生命的开关,谁去及时地按动它呢?
突然有一天,就在农历三月二十四这天夜里,只听“咔嚓”一声响,长白山起风了。这晚起的风头从江上蹿起,猛地一刮,一下子把漫江驿站东南头江岸上一棵足有三百年树龄的老椴树拦腰折断,又听“轰嗡”一声,漫江驿站的人家全都惊呆了。那风,来得奇怪!
那风呼呼一起,开始好像一个老头儿在哭,呜呜滔滔,接着,又好似一群老头儿在哭,还伴有嚎叫,后来,竟然有如杀猪一般疯呼乱叫起来,整个漫江都混乱了。
风,长白山早春的风,这晚来的大风,狂暴无比,扬起林地上冬季落下的厚雪抛向天空,灰蒙蒙一片,不见月色星光。枯树干枝子和那冬雪冰层,就连刚刚解冻的冰块子、雪球子,甚至土道、河边上的碎石,山坡上的土皮子和草团子,都被大风卷起,抛向空中,刮向四面八方,接着又毫不留情地砸在人家的窝棚、酱缸、狗窝、猪圈、鸡窝、苞米仓子上面。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漫江驿站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搅得鸡飞狗跳墙……
风刮得人睡不着,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一个个的坐卧不安。人们站在窗前或门口向天上和林子里望去。望完天,又都朝“江北”那悬挂着斧头的窝棚望去,那里住着“砍坝”张绝户。因那儿地势较高,大家看得清楚,那“砍坝窝棚”木门紧闭,已经几天没见开门啦。
这种风一起,首先惊动的是漫江老德泰。老德泰今年已九十二岁,他的儿子刘德泰今年六十五岁,他俩在漫江开着一个木营叫“会全栈”。这个“会全栈”养着上千的木把,专门上山伐木,运下山来堆到江上,做成“马尾坝”,然后等“桃花水”下来再将这些木头漂运到甸子街两江口,交由下一拨木把穿排放到北流水的终点站“船厂”吉林卖出大价,人们靠这种活计一辈一辈的养家糊口活下来。老德泰年轻时也是一个背坡的,专门走漫江到长白这一段,后来老了,背不动了,就和儿子刘德泰开起了这个“木营”,而他们最怕的就是天不按时起风,风不起,“桃花水”就下不来,堆在江河冰道上的原木就漂不起来,走不了水。干他们这一行的人盼水又怕水,水不走不行,水大了也不行,大了,就怕“杀坝”的人不“杀坝”啦……
杀坝,那是长白山老林所有行当中最独特而且最要命的一种。那种堆在冰原上的大木头,要在冬天就筑起一道巨大的木栅栏,拦住冰上的木头垛,这种栅栏称为“木坝”。坝的中间底下有一根木头上用五百米长的“大掏”(又称傻绳)打上麻花,一头系在木坝中间一根“梢木”上。单等每年春季“桃花水”一起,木头立刻沉入水底,这时“杀坝”(也叫砍坝)的人就要钻入水底,然后一斧头砍断傻绳,木垛就会在顷刻间“轰隆”一声冲入江道,随着冰凌和落差滚滚飞奔而去,冲进大江,直奔额赫纳荫(松江河),甸子街(抚松),到达两江口。这百十多里的路程,转眼间就冲到,那呼啸的流水带起的狂风曾经刮倒过沿岸的房屋,那滚木的撞击声曾经震死过无数牛马。而这个下坝砍坝之人往往和柜上签有生死合同,他的命已不知何年何日一去不返,因在那水底下“杀坝”,一斧下去,水流推来,人已无回身之力,往往还没等转身就一下子被水和木头推着“贴”在江底的木垛上,成为一片皮骨。如果命大,人又利索,或许侥幸能存活下来,但常常不是残废,就是半死,无人养活,老死山林。但如果一斧下去人不死,那么这钱也足够其一年或几年花的了。这么说吧,如果一个木把在“山场子”(伐木)或“水场子”(放排)干上一年能挣二百大洋,砍坝的人一斧子下去可能挣到五千大洋。但那纯粹是拿命换来的,因此,干这个活计的人,往往都是没有家口,人称“绝户”的那种人。
而时下,今春这种风,足足迟来了一周,这正预示着一种天相,这等于告知世人今年的“桃花水”将会下来得又大又猛,这向人暗示,今年杀马尾坝的将无法逃出坝底啦,生还的迹象十分渺茫啦……
天相、时序、老风、怪春都让老德泰坐卧不安。因此风一起,他忽悠一下子坐起。他对刘德泰说:“儿呀,今年春风起得怪呀。你快去北沟一趟,看看张绝户……”
儿子刘德泰说:“爹,俺已打发人去过啦。”
爹说:“见他啦?”
刘德泰:“他没在屋。”
老爹“啊”了一声,说:“他要溜……”
刘德泰肯定地说:“爹,张绝户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溜。有人看到他,他上西江脸子地给他爹和爷上坟去啦!”
老德泰又“啊”了一声,重新躺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