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母亲性情变了许多。千惠考上大专,离家去念书时,母亲在火车站眼睛都哭红了,像生离死别。其实千惠念书的省城离老家县城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她们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了车站,千惠突然想起高考准考证没带,而录取通知书里面要求报到需带上准考证。千惠想回去拿,被母亲制止,她一边怪千惠粗心一边急急赶回家。为赶时间,回来时她抄小路从铁轨进到站台。在错综的铁轨间,她赶得太急,差点被一辆快驶进站的火车给撞了。这是母亲后来告诉千惠的。千惠想起那个惊险画面,就原谅了母亲的许多,包括她曾扇过自己耳光,还有次她一把扯散了同班女生替她编的发辫,往下胡撸皮筋时,千惠的头发被扯得生痛。如今千惠只希望自己今后能混得不坏,更有能力让妈过得好些。
到省城念书后,也许是为弥补过去打扮上的匮乏,千惠对衣着格外热爱。没什么钱,只能在式样上求新,用她妈的话说是“奇形怪状”。她的衣服要么窄紧如练功服,要么宽松如僧袍,即便她再第三次、第四次发育,衣物也不会嫌小。有阵子她甚至想剃个板寸,像她学校一个高年级女孩一样,那女孩有个在BAR唱摇滚的男友。女生的板寸真短哪,风似乎正飕飕贴着她头皮过去。女生们看那女孩像看怪物。千惠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可以和男生接吻抚摸甚至上床,却不能接受一个板寸。为什么要独独捍卫头发呢?头发只是一种体毛,可再生的,它的可再生性就是供人用来改变的。千惠终于还是没剃,那阵子她正迷宽松衣物,配上那头,会像个才还俗的姑子。
毕业后几年,千惠逐渐过了青春的骚动叛逆期,那些奇形怪状的衣服早不知扔哪了。她烫了下发尾,挑染了点栗棕色,披在肩上,看起来有职业女性的意思了。千惠学的是“现代秘书与办公自动化专业”,这专业有些万金油,说好找工作也好找,不好找也不好找,因为口子大,有点虚。
千惠应聘的第一家公司是家小保险公司。公司规矩挺多,要做晨操,就是发廊员工常在门口跳的那种,背景音乐是歌手阿牛的《浪花一朵朵》,最硕大的一朵浪花是在前头领跳的胖经理,每每引来路人围观。不久上头要求企业捐款,公司把员工高温费扣了,说公司有空调,这钱就不发了。但公司空调只在35摄氏度以上才开,且下班前一小时就关了,又没吊扇,有兴趣练高温瑜珈的倒可以进这家公司。
千惠去了另一家食品公司的行政部。老板湖南人,做辣椒酱起家。千惠进公司头天,上班没多久办公室主任拎着一袋菜从外面进来,开始择菜,千惠想,难道食品公司的员工可以上班择菜?
第二天,办公室主任买了猪耳朵,坐那钳毛,动作麻利专业。千惠才知道,办公室主任是老板的大姨子,以前在菜场卖熟食,现负责一大家子伙食。老板太太是财务经理,老板的岳母是采购部经理。没几天,办公室主任让大家一起帮着择菜,因为老家来了些亲戚,菜量增了一倍。边择菜,主任边传授炒菜经。这个公司真是生活氛围浓郁啊!千惠估计自己多待些时日,有望成为烹饪好手,但她暂时并不想朝这个方向发展。
转眼毕业几年,其间千惠换了两个男友,相过三回亲,换了N个单位,最长的公司呆了十个月。那些大些的福利薪酬较好的公司,她应聘不进。千惠觉得这也正常,她念的是四流大学的四流专业,外形嘛,用千惠自己的眼光来看,算“路人甲”那类。而这个时代,一个路人甲要想找份满意工作有多难?不早有调查吗,容貌好的人比不好的人薪酬通常要高15%!别说薪酬,从犯罪率来说,长相差的都比长相好的人要高许多。千惠有个女同学毕业头件事就是整了个双眼皮,之后又垫了鼻子,打了瘦脸针——整容这事和吸毒一样,据说会上瘾,但千惠还真有些不敢冒险,万一整了还不如现在呢?
毕业后和第一个男友分手时,千惠22岁,那段日子他常说,“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买不起房和车。”千惠安慰他,“我不在乎。我们一起努力,都会有的。”后来她才知道,她不在乎,他在乎,他找了个身体扁得像鲶鱼,可家境不扁的女友。
和第二个男友分手时,千惠刚过24岁生日。谈的中途,他考上了家小机关,成了公务员,她再去他家,他母亲的脸色就变了,大概觉得儿子成了公务员。千惠就配不上了。吃饭时他母亲筷子不慎掉落,她嘟哝,就晓得家里今天有霉气!千惠起身就走,他竟也没追上来。
又陆续碰过几个男人,全当不得真。其中有个千惠感觉还不错,但无意中知道他同时还在接触另外的对象,是想择优录取的意思,千惠觉得他未免功利,也就算了。
再应聘一家传媒公司时,千惠奔27,有些身未动意先懒了。面试的男人问千惠,你觉得你能为公司创造什么价值?千惠说,那要看公司能为我提供什么样的平台——这话的气势和千惠的小个头完全不称,好似她来应聘总经理一般。其实千惠心里想说,那要看公司靠不靠谱,她遇过不靠谱的公司太多了。
不想却被公司行政部录取了,行政部经理就是那个提问的男人骆平。千惠本以为自己没戏的。既然公司为自己提供了平台,千惠便努力干了,她腿勤,嘴勤,也不畏什么——反正什么也没有。
三个月试用期过,签了合同,千惠搬到离公司几站路的地方。租的一厅室老公房,说是厅,只能支张小饭桌,再一个鞋架和一个小冰箱就快占满了,厨房和厕所东西要见缝插针地搁。单身女房东瘦小,房子和用具像按她的尺码来的。
收拾了半天,晚上灯光里,房内看上去好了些,那些小饰品之类的玩意在灯光的协助下把屋子填充起来,没那么冷寂。但千惠发现卧室里一排果绿漆的老式吊柜不大对,它们悬挂在床的上方,像随时会坠落。她想把床搬到另一侧,这样不用担心在梦里被砸到。
床宽一米二,老式木架床,挺沉,千惠搬不了,只能找人帮忙。正好在路上碰到师兄老江,千惠让他来帮下。老江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钟头,“这个鬼交通要死了!妈个巴子,堵车堵到江里去了!”老江穿暗纹T恤,卡其裤子,理着正常男人的头发。以前在学校时他在脑后揪把长发,趿人字拖,腕上套把皮绳,甲亢病人似的鼓突眼睛像为证明——艺术就得不好看才有张力。
发了些福的老江帮千惠把床挪了位置,聊了下拍拍手走了。他走了千惠才想起煤气灶打不着火,本来要让老江一并弄下的。还是有个男人方便啊,千惠想到母亲,爸死后的这些年里,她遇过多少麻烦?千惠心酸了下,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些,但她现在想到了。想到这些,是不是意味她又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