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节知道,伯考脑溢血救过来后,人就老年痴呆了。痴呆得好玩,用仲至的话来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东西不辨、六亲不认了。经常把张三叫李四,把早晨当黄昏,闹了无数个笑话,也给仲至带来了许多麻烦。伯考是一个曾经饿怕了的人,在饥饿的年代,他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祖宅,用来换取食物,养活家小。革命时期,老季家经常断炊时,总是留娘外出想办法,伯考就诵诗给他的子女们听,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饥馁。季少节还清楚地记得,伯考诵得最多的是这样一首顺口溜: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伯考还会说这样的话来自我安慰,虫虫蚂蚁都能找到食吃,何况人呢?但人毕竟不是虫虫蚂蚁,虫虫蚂蚁饿不死,人有时候会被饿死的。因此到了晚年,尤其病灾后,伯考经常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会挨饿,对吃饭,有一种本能上近乎条件反射般地恐慌,见到饭菜就抢吃。仲至笑话他,老了老了,老成饿痨鬼了。
难道伯考担心自己会饿死?说来也奇怪,伯考能吃能喝的,人却一个劲地往下瘦,瘦得皮包骨,腿比胳膊还细,整个身上找不出几斤肉来。急得仲至没办法,就用猪油给他搅面糊吃。令仲至更头痛的是,伯考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吵着闹着要回借棋斋。仲至没办法,只好骗他,仲至说,借棋斋早被张三友的儿子收回去了。伯考不相信,伯考说,你肯定骗人。仲至说,我骗你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人家张家的祖宅,张三友的儿子能不收回去吗?伯考说,他真要收回去?我找张三友去。仲至就笑,仲至说,张三友早死球了,你到哪里去找他?伯考说,张三友死了?死了我也要找他。伯考真的就四处寻找张三友,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经常半夜三更地溜出去,鬼一样地奔走在黑夜中。伯考已经认不得回家的路了,连走了几十年的老街也认不出来。他见路就走,四处乱窜,有时遇到街边下棋的了,就蹲下观战。下棋人收摊走了,伯考还蹲着,一蹲就是老半天,伯考的脑中似乎还有一盘棋在和人对弈。害得仲至没日没夜地担心他会走不见了,没日没夜地满街寻找他。仲至很无奈,仲至说,他现在好坏还是个人,又不能拴住他。仲至有好几次流露出不想照看伯考了的想法,都被季少节兄妹好言好语地给劝了回去,他们说,你是他兄弟,你不照看他,谁照看他啊?仲至当然有理由说话,但仲至没有说话,他早就认了这份兄弟情义。到后来,人们发现,寻找伯考成了仲至生活中一件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尤其是找到伯考的那份高兴劲,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仲至会高兴地说,跑啊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得让我找不到你。兄弟俩就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拉拉扯扯,疯疯癫癫地走过老街,成了老街一道风景……。
季少节问仲至,伯考是啥时辰走的?
仲至说,昨天不是鬼节吗?晚上他吃了两个新麦馍馍,吃了好几块大肉,吵着闹着要喝酒,我拿瓶老白干,没敢让他多喝,剩下的半瓶给藏了起来,早早地哄他去睡了。今个早晨,喊他,不理睬人。我想,他这一辈子,不就是爱睡个懒觉吗?就让他好好睡去,反正爬起来也没啥正经事要干,说不定还会偷偷跑出去找人下棋。快晌午了,我把昨天的剩饭菜拿出来,还有几个没动的祭祀碗,一并热了,找酒时,发现那半瓶酒不见了,心想,坏菜了,是不是被他半夜三更地给偷喝了?喊他起来,还是不理睬人,我当时心里就犯嘀咕,咋不理睬人了呢?就去推他,不动弹,那只空酒瓶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探探他的鼻息,没有进出气了。说到这里,仲至开始哽咽,仲至说,谁想得到啊,他果然真的死了。
这样说来,伯考到底是啥时辰走的,没人知道了。可能是半夜子时,也可能是凌晨辰时,到底是啥时辰悄悄地走了,大概只有伯考自己才晓得。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猜得到的,伯考死时,满屋酒香。
电话里传来仲至的哭声。仲至说,我对不住你们兄弟姊妹伙的,没能把你们的伯考留住,你们过年回来,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季少节哑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仲至。伯考有七子,伯考曾自豪地对人讲,你们存钱,我养儿女,我的儿女就是我的银行,还怕没人养老?可谁能想到,伯考临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儿女在他跟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伯考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老了病了,被推给仲至照顾。凭心而论,如果没有仲至,伯考的晚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熬过。
说不定伯考会像叔如一样,在孤独中死去,而且死了都没人知道。
季少节告诉仲至,他会尽快地赶回去。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能买到明天的车票了。计算了一下归程,坐闽南快运到榕城,转乘火车到车城,再乘客车过汉江,如果一路顺风,紧赶慢赶也要到第三天下午才能赶回度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