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3年第08期
栏目:看·短篇
又是梦吗?
倒映在等待插秧的稻田中,山影微黛,自己正趟碎水面的图画,走向默立在垄头的耕牛,可是这一次牛儿却没有迎过来,晃晃悠悠地载起自己。
它慢慢蜷起腿俯身趴下,回头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开口道:“我快要死了。”
梦不该是这样的!在最无理的现实中,梦境应该是最平凡的——鸫咏一直这样坚信。
他惊恐地后退几步,却见牛儿黝黑的轮廓缓慢地拉伸,变纤细,变轻盈,直至幻化成披散着火红长发的男子,他有着世上最清冷卓绝的容颜。
鸫咏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他比玉局,甚至比盛装的小七都不逊色。
火焰长发的男子手持一双牛角,似乎在反复诉说什么。鸫咏侧耳分辨,终于听出他是在说:“严君平……去问严君平……”
“你要找严君平?你是谁?”
“你又是谁?”
这句话问住了鸫咏——我是谁?是流浪的寻宝人鸫咏。
可“鸫咏”又是谁?
只是这一瞬间的恍惚,火焰长发男子的影像崩散在眼前。鸫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上,这船儿竟是方才那人所持的牛角拼合构成,只是此刻它们变得硕大无朋。而就在自己身边,竟依偎着宫妆高髻,低眉浅笑的小七。因为夜色笼罩,若有若无的淡紫薄雾萦绕周身,显得气质和神情都迥异以往,他一时都没认出是她来。
“这……是哪里?”鸫咏转头四顾,只见牛角船飘荡在宽广无边的宁静长河之中,缓流之上悬浮着一层白纱似的蒸汽,朝与水相反的方向无声地奔涌,透过清澄见底的碧水,河床上斑斓陆离的卵石熠熠璀璨,历历可数。
从未感受过的逍遥与满足包围了鸫咏。就这么飘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去想……
然而毫无征兆地,小七蓦地转过头,投来疏离而饱含责备的眼光:“为什么要抛下我?”
这突兀的质问令鸫咏一时愣住。
小七的追问更加凄凉:“明明把心都给你了,为什么要抛下我?”
这一刻,刺鼻的腥气满溢出来,鸫咏难以置信地看着小七慢慢将手举到他面前,指缝早已被鲜血浸透,在她掌心,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鸫咏的惊呼击破了噩梦之壳,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坐起。
全身还在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起立行走,周围的断石残垣映入眼中,让不久前的过往浮现在他脑海——暴烈的狂鸟,无助的小七,背叛的严君平……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
想到这里,他返身走进岩洞内。镌着“河鼓堂”徽号的货箧还在,仅仅外壳稍有破损。鸫咏一把背起这随他走遍五湖四海出生入死的家当,刚举步却又停住:“去哪里呢……”
去救小七吗?狂鸟的破坏力自己曾亲眼看见亲身经历,如果仙人炼形成功,天人小七必能化成强大的兵器,剿灭怪物消弭灾变,还方丈山以和平与希望。
代价是小七的生命,小七的存在。作为让更多人生存下去的代价,她将从此不复存在……
一个人,和一群人。
一个无辜的生命,和无数亟待拯救的生命。
怎么做才符合道义?
“不……我做不到……”鸫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紧了紧背后的货箧,终于迈出脚步。
再度回到绛阙时,鸫咏不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短短时间内,这里竟已空无一人,到处残砖断瓦,连参天玉瑶树也被斩去大半。难道玉局所化的羽镰虫有这么大威力?!
就在这时,鸫咏忽然感到异样的振动轻轻从背后传来,他连忙查看,只见温润的金蜜晕光透过箧板缝隙渗透出来——那是玉局留给自己的牵牛花冠,此刻它像一盏灯烛,荧荧明灭不定。
鸫咏索性用它照明,牵牛花顿时有节奏的闪烁起来,朝向某个方向便越晃越急,转向别处就会和缓,分明是某种警报。
循着讯息而去,鸫咏前方赫然出现一丛枯木,满枝尘网,可那牵牛花灯却好像在焦急催促一般。他站定下来,缓缓闭上眼睑,蓦地再度睁开,火齐之瞳瞬间蒙上一层薄光。
在他眼中,枝桠刹那间变形,呈现出身着白鹄纹淡青色绉衣的人形,一层光膜正缓缓暗淡褪去,绛阙岩洞内部也随即显现出本来面貌。
“幻象果然瞒不了你!”化作乱树的人的指尖轻抹,一柄光刃凭空形成,猛劈过来。
鸫咏躲闪不得,忙举起货箧格挡,光刃一下卡在极轻极坚的沙棠木板中,不能脱开,而他也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严君平!”
“你这笨蛋为什么还要回来?害死玉局还不够吗?”严君平咬牙切齿地怒斥,狠狠丢开手,嵌在沙棠板内的光刃瞬间熄灭。
听到仙人少女的名字,鸫咏低下了头,但怒火燃烧在他眼里:“你这个骗子有什么资格说我。是我害死了玉局,那我就更不能不管小七!”
“对付你这样的死心眼,说实话是没用的!”严君平咄咄逼人,始终挡住去路,“你也见过狂鸟了,现在能对付它的只有小七,我们方仙道不是刽子手,可是有更好的方法吗?你这个君子倒是说说看啊?”
“那就拿我炼形好了!”
“人类顶什么用,能拿人类炼形我们早就这么做了!”
鸫咏刚要开口反驳,突然左眼涌起一脉微温,瞬间越来越烫——炼形一定开始了!
他猛撞开严君平夺路向前:“但遇到危难的是我们,会被狂鸟杀死的是我们,需要赶走狂鸟才能得救的是我们,这一切都和小七没有任何关系!”
只觉得左眼仿佛被炽炭贯穿,极痛却极兴奋,因为鸫咏已看见前方岩壁上有座不起眼的小门,却书写满防止强大能量失控的符印——炼形的场所一定就在它背后!
就在这一瞬间,沉闷的爆响仿佛从地底传来,翻卷的气流如狂潮般,裹挟着金属的碎片和断枝砾石,砰然冲开门扇,汹涌喷射而出,而鸫咏恰恰首当其冲……
闪耀着炽光的障壁猛然张起——严君平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扑面而来的危险。
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到底是敌是友,鸫咏已经来不及追究了,他急忙寻出夔牛之皮披在身上,这异宝坚不可摧,胜过最牢固的铠甲。
“别去!”严君平一把抓住他,“看样子情况不对,一旦炼形失控,夔牛皮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一刻,鸫咏站定下来,回头静静凝视着这捉摸不定的家伙。缓缓地,他深吸一口气:“有人要问你一句话。可是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虽然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鸫咏必须让对方知道,因为也许再没有机会讲给他听了。
“我知道。”严君平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但他却不自觉地松开五指,“我……知道……”
轻轻点了点头,鸫咏将夔牛皮拉过头顶遮住面孔,转身顶着狂暴的能量飓风,一步步朝前走去。他听不到淹没在风声里的,严君平的低语:“这次炼形本来就不会成功,因为小七没有存在的理由。她的身边没有人能给她存在的理由,除了你……”
窄扇背后,充作炼形场的绛阙宫室已面目全非,狭长的石壁岩缝上,玉瑶枝结成的窗棂荡然无存,整个空间内部被不自然的明亮充满着,而光还在不断聚集高涨,仿佛在等待那个爆裂的临界点。小七就飘荡在它中央,浅绯长发拢作珠冠高髻,珊瑚色的宽袍压着深浅数重绛绡单衣,被鼓荡得猎猎飞舞。
和最初的月下盛装相比,此刻的服饰似乎更适合她,可惜虽然明丽雍容,却毫无生气。
蛰伏在掩蔽物后进退不得的仙人们,惊讶地发现竟有人冒死闯入这险境。安期第一个认出那是鸫咏,他不顾一切地高喊起来:“不要去送死,那是怪物,她不是天人雏也不是天人,是怪物!”
怪物?明明片刻之前,那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是这群人亲手把她变成了怪物!
悲恸远比能量飓风更加猛烈地向鸫咏袭来。随着距离接近,不断加强的压力令传说中的防御至宝夔牛皮都崩出微小的裂口,能量如一根根尖针穿过缝隙直刺鸫咏的身体,但左眼的火齐珠灼热无比,它带来的痛楚压倒一切。
小七被强迫汲取龙髓加速成长,从自由自在的天人雏变成了能量失控的怪物,她一定更痛吧……
鸫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不成腔调的喑哑呐喊:“小七!不要怕,我在这里,小七!”
毫无反应,天人雏少女依旧随着能量波,茫然地载沉载浮。
哪怕自己披着夔牛皮也会被压成齑粉灰飞烟灭,鸫咏依然无法不向前。他分辨不出是自己发出的喊声,还是在心底的强烈共鸣:“我来带你回去了,小七,不要怕,我现在就来带你回去!”
也许是感觉到有东西在靠近,天人雏凌空缓缓地转动身体,不耐烦地一抬手,扑面而来的猛烈冲击差点让鸫咏远飞出去,好在他一把抱住洪炉腿残柱:“小七,是我,鸫咏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呼应着他的语声,霸道的压迫力突然消失,能量强风毫无征兆地停了,鸫咏一阵欣喜,正要松开炉腿奔向过去,却听见严君平的惊呼响在背后:“快站住!”
围绕着小七的炫目强光瞬间一暗,鸫咏只觉得一整幅深黯的幕布从天而降,细看却是小七周围旋转起一圈玄光漩涡,触及它的任何事物,都在刹那间凭空崩解消失。
与此同时,岩洞内回荡起安期绝望的声音:“逆解……天人逆解!”
并非小七回应鸫咏的呼唤,而是事态已发展到最坏的程度——天人是纯粹的自然能量化身,当身心都到达崩溃极限的时候,他们就有可能发生极其危险的蜕变,化作与自身属性完全相反的存在——光明化为黑暗,火热化为冰冷……
当年高阶天人水主共工在决战中败于火主祝融手下,重伤与绝望导致他突然逆解,不仅令逃亡道路上的天柱不周山毁于一旦,更从他毁坏的身体里散溢出破灭性的能量——“黑劫”,造成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的灾祸。
“不,逆解还没有完全形成,但只是迟早的问题……”勉强维持镇定的严君平的语声,突然急转直下,“别过去,鸫咏!你会被她消解,连碎片都不会留下!”
原来那大胆的寻宝人竟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向环绕小七的暗光漩涡。他缓慢而艰难地伸出手,随着这动作扬起的夔牛皮边角触到光漩的边缘,蓦地消弥于无形。没有攻击、没有破坏,是“自我”在消解“自我”,任它多么坚固强韧都于事无补。
但鸫咏视若无睹:“很暗吧,小七,如果不醒过来,就会一直这样暗下去,所以醒过来,小七!”
发出恼恨的咋舌声,严君平凭空画出守护阵,强行朝两人的方向冲过来。
而鸫咏的指尖已越来越逼近那团玄光:“快醒过来,小七,不然真的不要你了啊!”
虽然这样说着,但寻宝人却不顾一切地要将那虚空的身体抱进怀里,阻隔在二人之间的暗之漩涡猛地爆裂开来,而火齐之瞳的绯炎也突然暴涨,鸫咏眼前脑际霎时一片空白……
是刹那间,还是许久呢,无法判断时间的长度,直至听到众人纷乱的惊叫,以及非常清晰地呼唤自己名字的少女的声音……
鸫咏猛地睁开眼,火齐之瞳的灼热还没有退去,却见那暴虐的玄光球早已尽数化作满天花雨,小七就在身边,再也不是半透明的朦胧形状,猛一看已完全是人类的样子,她正焦急地不住呼喊着:“鸫咏,鸫咏!”
“太好了……”鸫咏伸出手,触摸着那不存在的面孔轮廓。
看到对方苏醒,天人雏少女彻底从紧张感中解放了出来,她想要露出狂喜的表情,可是整张脸却不受控制一样扭曲起来,呈现出近乎滑稽歪斜的笑脸。
可鸫咏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的笑了,他曾经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愿为这萍水相逢的天人雏踏上艰险的旅程,甚至经历生死的考验,现在终于明白了,就是为了此刻的笑容……
“还好赶上了……”严君平松了口气的声音,被满头鲜血的洪崖的低沉怒吼掩盖了:“为什么炼形会失败,为什么会死掉我们这么多兄弟?!”
叔卿也从两块巨石形成的夹缝里钻出来,抖掉满身的灰土:“整个步骤没有任何差错,怎么会失败?!”
“天人雏可以炼形,因为还没成型也没有‘心’,她这么快成型,难道是因为有‘心’了?”安期审视了已经具有清晰形态的小七一眼,声音有些犹豫,“不可能啊,就算成熟的天人也未必有‘心’……”
“必定是妖怪!”叔卿焦急起来,“趁现在杀了她以绝后患!“
洪崖和其他仙人纷纷赞同:“对!杀了她!不然再变得像狂鸟那样可怎么办?!”
看情形不对鸫咏急忙翻身坐起,却顿时变了脸色。他与众人朝向相反,抬头看去正对着残破的长窗,越过交错的肩膀,微熹初露的天空中,显现出恍如恐怖实体化一样的漆黑剪影——风帆般的双翼,黄金的钩喙与利爪。
“狂鸟!”鸫咏的呼喊还没有出口,那怪物已撞开窗口连同整面岩墙,猛扑入室内,直取小七而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巨翮远远掀开,却听一声暴烈的尖唳,黄金喙就这么硬生生地停在鸫咏眼前——狂鸟这次攻击的目标居然是这不起眼的凡人,并且又被意外的阻碍打断。
一根发光的银丝如套索般勒住那怪物的颈项,那是实体化的禁咒,连一般仙人都难以掌握,而它的另一头,正牢牢控制在严君平手中!
狂鸟反转翅翼扑打过去,他闪身避过,却落入早已等在他退路上的钩爪中。
得意地长鸣着,狂鸟以为已扫除了障碍,却见被牢牢捉摁住的严君平,奋力地极速书点指尖,无数银丝蓦地从他掌心喷射而出,像春蚕之丝那样层层缠裹,瞬间结成巨茧将他和狂鸟一道包卷了进去。
众人都还没反应得过来,那银茧已越缩越紧,越缩越小,终于消失得微不可见,进而无影无踪,只有严君平的声音还在回荡在鸫咏耳边:“不要管我,去做你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