潲桶仔18岁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
运动在县城是轰然而至的。一夜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狂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砸石狮子,烧雕花床,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分惊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队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每天挑煤回来,洗过澡,换件干净衣服,他就上街去了。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都等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听到锣鼓声、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游行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个个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游行的队伍真多,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游行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号,声音总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穿着整齐,左臂佩着红袖章,精神抖擞的样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了丰和墟坪。他很难想象这位早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怎么竟成了学生领袖。
其实人们最喜欢看的还是牛鬼蛇神游行的队伍。那些人过去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屁眼里起旋风的角色,现在一下子成了人下人,动不动就拉出来游街示众,那神情真是狼狈至极,沮丧至极。那些人一律头戴高帽,胸前挂块白牌,上书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名字上打叉是什么意思呢?潲桶仔以前看过枪毙死刑犯的布告,那些名字上是用红笔打了叉的。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坏,都是该死的么?!常常也有例外,胸前挂的不是自牌,是铁板(怕有三四十斤重吧),是扫把(扫把是特制的,硕大无比),是痰盂,是犁头,是一串破鞋。有一次一位老头的胸前挂的是一只尿桶。老头年纪不小了,头发都花自了。尿桶也有不少年代了,桶底都被尿碱沤得已经泛白。尿桶里不至于还存有残尿,但气味是浓郁的,不会散的。老头走不几步,就吐了。吐得哇哇的。一边吐,一边还走。一边走,一边还吐。旁观的人无不掩鼻。看到这些人走过,路边的人就会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谁谁谁是县长,谁谁谁是书记,谁谁谁是部长,谁谁谁是局长,谁谁谁是科长,还有谁谁谁是主任……议论中有惊愕,有惋叹,有幸灾乐祸,有切齿咒骂。也有人只看,不议论,一言不发。这些人的背后,当然都会有一段历史,有很多故事。这些人潲桶仔都不认识,很陌生,很遥远。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天天看。看了还想看。看久了就会抬头看看屋瓦,看屋瓦上面的天空。他有时也会想象他们在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去想象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运动的漩涡里去了。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有黑透。潲桶仔已经吃过晚饭,在门口的石板上冲了水,竹躺椅也搬出来了,蚊香也点上了(是一种锯末掺硫磺搓成的蚊香,拇指粗细,状如水蛇,对人、蚊都有很强的杀伤力),正准备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来通知他:全体基干民兵到义公祠门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着不太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晚上耽误了瞌睡,找谁要误工费?后来想想,还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义公祠门口,基干民兵排已经集合完毕,出发了。他跟在队伍后面,扯着前面的人问了问,才知道,晚上造反派的人要到县武装部抢枪。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我们去守武器仓库啊。他感到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觉紧了紧步子,小跑起来。
县武装部在城东,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空地很多。三面是农田,一条马路从门前经过。院子里全部黑了灯,只能凭夜色勉强分清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家属楼,哪里是仓库。潲桶仔这队人一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潲桶仔随着队伍,经操坪,绕过办公楼,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库门前。一群人在门前排成了三列横队,手挽手,摆出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的架势。潲桶仔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他感觉身上的汗直涌出来。
四周很静。好静。
天上有星星闪烁。
猛地,他听到前面大门“眶当”一声倒了,接着就有呐喊声轰起来。不一会,就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样从缓坡上冲下来。看着看着近了。就听有人发一声喊:“赶紧跑啊!”潲桶仔还没有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周围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没有动。
事实上他再想动也动不了了。洪水一样的造反派队伍已经卷到跟前,将他裹挟住,撞门而进。
一进武器库,造反派们就四散跑开,找枪去了。潲桶仔靠在门框上,瞪眼喘着气。紧张,害怕,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里交集。有人摁亮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晃来晃去。他听到有撬箱子的声音。有人低声叫喊:“这里一箱步枪。”“这是什么?——卡宾枪,卡宾枪!”他看到陆续有人抱着枪跑出门去了。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嗓子高声叫骂起来:“捅他娘的,这枪都没有枪栓!”他觉得这沙嗓子好熟悉,好像是中学同学雷仁宝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想要寻找这个声音。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能有个熟人,多少有点依靠。可是这时候身边“哗嚓”一响,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下了。有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兴奋地叫起来:“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听到叫声,鬼使神差地,潲桶仔一下子扑在箱子上,嘴里直说:“不能抢!短火不能抢!”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一声:“嘿呀!这里还猫了一个死保皇派!”一用力,把他揪起来,掀翻在旁边。立即过来几个人将他按住在地上。他听到那人在叫:“找子弹。赶快找子弹!”就有几个声音说:“没有子弹。什么子弹都没有!”那人转身过来,一脚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问:“子弹在哪里?”潲桶仔怎么知道子弹在哪里?他不知道。那人怒喝一声:“不说?打!”拳头和脚板下雨一样地打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这时他又听到沙嗓子说话了。沙嗓子远远地说:“还不说?来点重的,抄东西打!”过一会,就有一柄枪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听到骨头“咔嚓——”一响,忍不住惨烈地叫出一声。
潲桶仔痛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声,造反派们早已跑了,无影无踪。潲桶仔只觉得一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无法忍受。他估计是骨头断了。他想喊叫,可是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这武器库里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他慢慢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走出库门。外面有风。风过处,路旁的矮树“沙啦沙啦”地响。他感觉轻快了许多。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灯。他忽然很想大叫一声:“有鬼吗?”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短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有的特务和国民党军队副官用的就是这种左轮手枪。他心里一阵狂跳,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上,闪闪地反光。路灯光黄蒙蒙的,但他觉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没有灯亮才好。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候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他觉得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都戴着红袖章,手持棍棒扁担,有人肩上还扛了一支枪。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慌乱,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12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么晚了。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怀里藏了把短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气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有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搞不好还会当作造反派捆起来。
“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绕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样的?说你是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褪下臂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他想这一定是进城的农民向县政府里头的造反派发起进攻了。他不知道子弹能不能把县政府大门打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他暗暗地庆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