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5年第04期
栏目:晋军新锐
镕畅,女,1979年出生。2002年开始写作。小说发表于《黄河》、《厦门文学》、《都市文学》、《山西文学》、《南方》等刊物,作品曾入选《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等。
长篇小说《花影》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
大雨,裹挟着一些微小的砂粒,落进城市的眼里,把白天冰冷的建筑物和高楼大厦弄得泪眼迷离。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路上行人渐无,只听见一声紧似一声的雨点击打着路面,深入浅出地在夜幕中宣泄着私愤。很多店铺提早关门,卷闸门拉下冰冷的面孔。一只迷路的鸟,盘旋在马路的上空,在人来车往中,凄厉地找寻着日光留下的残美。梅函子缩着脖子跑进一家婴儿用品店,按照母亲在电话里的嘱咐,买了一大堆奶瓶奶嘴奶粉还有尿不湿,然后又跑到不远处的邮局给远在上海的嫂子寄去。
邮局只剩一个值班的女孩,她已经换上便装,一件白色棉毛衫胸前游着几条黄色的鱼,皮肤是特别饱满的小麦的颜色。“寄快的还是寄慢的?”她问。
“寄快的吧。”梅函子说。这时,邮局进来两个人,又出去两个人,有一个人不进也不出站在门口避雨。他手里还拿着一捧鲜花,花瓣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雨水重量,不胜重负地垂头丧气。他一定是兴冲冲地买了一捧花去看心爱的人,结果就被嫉妒心发作的大雨给围追堵截到这里。当外面瓢泼似的雨把人的心浇得都缩成一团的时候,邮局里的白炽灯让人感觉到些许的温暖。
雨更大了,更急促,更猛烈,更直接。马路像一个巨大的水槽,不得不接受着这种纯天然的大气汇集成的碎片。急着回家的汽车长龙似的停在雨地里,喇叭声此起彼伏。梅函子站在邮局的门前一手攥着寄包裹的收据,另一只手用坤包挡在自己的头上。一辆出租车“嘎”地停在她面前,她懵懵懂懂地钻了进去,掏出手机稀里糊涂地对范友申说,“你在家吗?我现在过去。”
范友申是一家晚报记者,业余时间喜欢画画和拍照。三个月前的一天,他一瘸一拐走进急诊室,“我赤脚蹲在地上,用刻刀分割相片纸时切到了脚趾。”他说。之后的整整半个多月,他每三天去一次梅函子那里换药和包扎伤口。伤好后他弄来两张摄影展的门票,当他们俩一齐停留在一幅像火焰般燃烧和怒放着的《红色郁金香》照片前时,范友申的手搭了在梅函子的肩上,俨然一对情侣:“我家里有很多摄影作品,张张都比这些要好得多。”他说。
“那为什么这次办摄影展的不是你?”梅函子问。
他耸耸肩,“你知道,中国参加奥斯卡角逐的影片,在国内的反响都不怎样。”
从影展出来他邀她去到他住的地方。
她很惊讶他的复式楼顶层居然有一个专门用来洗相的阁楼。梅函子打小对带阁楼的房间情有独钟,好像只有在阁楼上住着才可以在彻夜不眠中仰着头数星星,顺便放飞脑子里的许多奇思妙想。的确,他的阁楼上摆满了洗相设备和照片,最醒目的那张黑白风景照有半面墙那么大,是他的获奖作品。照片上一排一抱粗的白桦树,枝蔓间投下的阳光和云影,在那些简单的黑白色调里,流动着一种无处可置放的温暖心情。但是她不喜欢他的其他作品,比如说有的就是一只鞋,一顶草帽,还有一株细苗苗枯树下一个老人的背影,风卷起他的头发,落寞孤单悲凉。
“热爱某种影像的人天生就是孤独的,越是孤独就越是想不断地留下什么。”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灰色的低领羊毛衫,脸是灰白的,似乎他本身就是黑暗中的一个苍白的影像。他对她说自己的幼年,父亲弃他和母亲而去另投了别的女人的怀抱,后来他用父亲留下来的一架老式相机学习拍照,“其实,只要那些画面一留在纸上,就已经是消失了的温暖。”他说。那天很冷,真得很冷,他口中呼出的呵气瞬间在空气中化为冰凉,他吻她的时候她觉得彼此的鼻子就像两块冰冷而没有生命的橡胶皮触到一起。后来她躺在那些照片旁,照片上黑白色的树杈就像一双老奶奶摊开来的温暖手掌。她想,会有一种恢宏的温暖覆盖自己吧,被人们称为爱情的东西,炽烈而深沉,浩瀚而恒久,浪漫而明媚,能带入坟墓,抑或来世。就是文学故事中常写到的那种甜蜜而令人心神摇悸的震颤。
但是没有,除了身体划过一种尖锐的冰凉,还有就是虚幻的激昂。她非常失望,但没有哭,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深冬,窗棂上有一角积雪还没有融化,那点雪为了得到一丝阳光,出卖了影子,但仍然瑟缩不已手脚冰凉。
“你喜欢照片是吗?”范友申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又弄出更多的照片,一张张翻给她看,显得很兴奋,“这些都是彩色的,梵高你知道吗?荷兰、风车、郁金香、木鞋、运河,他最喜欢用这些颜色,最明亮的颜色。”
梅函子看了一眼,全是些裸体女人的照片,表情抽象,色彩明艳夸张,那些刚开始吸引她的温暖已经荡然无存,她像驱逐噩梦一样重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