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说来就来了,假期里母亲上午和晚上都给我报了学习班,下午准许我自由活动。这段光景里,我用水墨画来填充。有一天傍晚时分,我正要去蘸墨水,抬头却看见窗外灿烂的晚霞,在天边燃烧。冬季鲜有这样的景色,我不由放下毛笔,却又不知道可以去做什么,索性拿起钢笔在纸上写起了文字。我模仿所读过的诗歌的格式,不到一百字,占据了两页纸。等到春泥进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它们摊在桌子上,文字写得大,隔了一段距离春泥就看见了,她走近拿起来说,你写的文章?
我说,不是。
春泥说,这是文章啊,不过有一些字我不认识呢。
我还是说,不是。六年后,当我孤单一人在异乡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天我其实是想要袒露心迹,在我的内心蓄满了各种图画的带着色彩的场面,我需要表达。所以我和春泥说,春泥姐,它不是文章,是我的画。
春泥仔细地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伸到我面前点一下,我就读给她听。看完后,春泥抬头说,这是文章。她说得很肯定。
我问,你真的如此想?可是它是我的画。我靠近春泥,指着其中一行字,说,这是我的蓝色,是湖水的蓝。我又指着另一行,这也是蓝,是天空的蓝。我没有停下,再指另一行,说,这是你黑珍珠一样的眼睛。
春泥睁大眼睛看我,然后她冲着窗子举起纸来眯着眼睛去看,此刻晚霞已经隐退进了地平线,代替的是从地里升起的夜的暗色,还有天边第一个出现的星星。我拉亮了电灯,室内一下子变得明亮,春泥就冲着电灯光看,光影里,文字开始透明,跳跃,仿佛一簇簇跃动的火苗。春泥放下,转头看我,说,我只读到三年级,以后你教我认识一些字吧。
我说,好啊,家里有很多书,不认识的你就问我,我要不认识——我挠挠头,我们就问字典。
春泥的脸上现出了喜悦,说,我一准当好学生。停下思量了一会儿,突然向我弯腰鞠躬说,请受学生一拜。我见状也学着春泥的样子鞠躬说,请学生受老师一拜。说完我们都不由欢笑起来,笑声中,春泥抱起弟弟,贴着他的脸,用手指着墙上的字,说,宝宝,看那几个字,叫,海阔凭鱼跃。可是弟弟显然不能够理解,伸出手去抓春泥的手,抓到后就要用嘴去咬,春泥见弟弟不只无法成为知音,还要吃掉自己那指点方向的手指,笑着叹道,宝宝饿了,你们两个先出来吃饭,我把衣服洗完。春泥说完就领着我们进了厨房,把弟弟安置在儿童车上用小木碗装了蛋羹给他后,便坐到门边的凳子上开始搓洗盆里的衣服。
春泥厨艺好,我边吃边说,春泥姐,你做的饭就是好吃。春泥抬头看我说,我更愿意像你一样能写文章呢。我说,那你就在家里住下吧,这样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去学习。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第一天春泥逃跑的背影,还有这段时间她的来回辛苦奔波,脱口而出道,你一直不在这里住,是你的家里人不让吗?春泥听见我的问话停下有几秒,再开始工作手上用了许多的力气,动作也变得猛烈,搓衣板和衣盆之间发出巨大声响。我正要建议春泥用洗衣机去洗,就听见呀的一声叫唤,然后看见春泥的小指头有血珠渗出,掉落到衣盆里,很快四散开去,盆里的水也现出了红色。一起掉落的还有春泥的眼泪,也只是滴答一声,在水面起了细微的涟漪便消失不见了,倒是春泥的脊背一直在颤抖,仿佛里面隐忍了许多的痛。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母说了这个细节,母亲批评我不晓得体贴别人的内心,说,我问她也只是流眼泪,你小孩子还去凑热闹。我觉得委屈,说,我是要关心春泥姐啊,又说,我已经不是孩子啦。母亲听后笑,说,知道啦,不过你也不是大人。我说,春泥姐今天还和我说要学习呢。母亲不由看我一眼说,春泥倒是有上进心的孩子,有这样的榜样在身边你更要努力,知道吗?快睡吧。母亲说完关灯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黑暗里,眼睛慢慢地适应了环境,依稀可以分辨室内的家具物什,寂静里,我的耳边又出现了那一声滴答,分外清晰,而一并到来的还有阵阵睡意,我勉强支撑了一会儿,便睡去了。
几天后,母亲下班给春泥买来字典,说,有了这个,学习更自由呢。当时春泥正在整理被弟弟翻乱的橱柜,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说,婶儿,让你给我费心,我不安的。母亲说,你这么用心照顾我们宝宝,我做这些都觉得不够呢。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母亲所说,这一个多月里春泥的乖巧和勤快赢得了我们全家还有邻居们的喜欢,她不只把弟弟看护得健康壮实,家里也料理得妥当。其中有一个细节,在一天的早晨她从自家捧来一盆水仙花放在窗台上,没有几天就开放了,白颜色的花瓣映衬着黄的花蕊,背景是窗外蓝色的天空,组成一幅美景。这株水仙花不只释放了芳香在室内,更重要的是,路人经过我们的窗前看见亭亭玉立的花朵,便会不由自主地涌出对春天的向往,抵消了这个冬季的冗长寒冷,内心注满喜悦又继续前行了。
春泥用毛巾擦了手才接过字典,母亲给她买的是汉语大字典,厚重的,带着分量。春泥说,婶儿,以后我每天都看一页。
母亲笑,傻孩子,不着急。
春泥翻着字典,说,我心里面急。
母亲没有回话,却带春泥进了卧室,一副神秘的样子。我在一边抱着弟弟,看着好奇也偷偷跟去。原来母亲给春泥买了胸衣,和给我买的小背心不一样,是类似母亲穿的那一种,棉质的,粉颜色,仔细看又不是,是白的底色盛开着粉色的花朵,释放着芬芳。我听见母亲说,春泥,你只穿着背心对身体不好,快穿上试试。可是春泥不自觉地护住了胸部,脸上开始一点点地染上红晕。母亲又说,我一并买了两个你换着穿,尺寸不合身我明日换。春泥羞涩地看母亲一眼,正要解开扣子,不曾想一回身看见我在后面,我偏又阴阳怪气地笑道,春泥姐,快试试吧——春泥更羞了,索性躲到母亲身后,再不出来。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从我怀里接过弟弟连拉带推把我赶了出来,关上门,不再理睬我。
我一个人觉得无聊,就去院子里。快到冬天的末尾,积雪渐次消失,露出了土地,有一块甚至可以看见去年夏天我在院子里玩耍时掉落的糖纸还有其他的小杂物,我也懒得去理它们,只管斜靠着墙,任中午的好太阳照耀着我。继而我翻转身,透过窗子恰好看见母亲和春泥在室内面对面说话,其中有一个片段,春泥把脸颊埋在双掌里,半天也不肯抬起头。
就是这一天母亲终于知道春泥不在家里住宿的原因。原来她自小有尿床的病,家里面经济不宽裕,没有多余的钱去医治,到了十八岁的年纪,晚上睡觉身子底下还要垫上塑料布。每每翻转身体,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寞的深夜听到,春泥的眼里就有成串的泪珠滚落。春泥说,有很多的夜晚,她忍住困意一夜醒着不让自己睡去,几乎要坚持到天亮了,耳朵里面已经有了鸟雀的鸣叫,可就是这个时候她只打了不到一分钟的瞌睡——春泥和母亲伸出食指比划着说,就一分钟,我还是尿床了。这件事情给春泥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家里就一张炕,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上面睡,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最里面的角落,身边是母亲。夜里哭泣得无法承受的时候,她会去握母亲的手,可是,春泥说,这双手,渐渐地也干枯了,我一个手掌就全捏住了。春泥说,我只能一个人面对黑夜。对春泥来说,从小带大的妹妹已经有了自己的天地,她又没有多少朋友,单单是她身上的味道就让伙伴和她保持着距离,春泥说,婶儿,到你这里干活后我每天都用水擦身子,洗到后来水变得冰凉,打在身上心就缩到一处,针扎一样痛,就是这样,也好过让你们嗅到这个味道。春泥停下来,看一眼窗外的蓝天,又说,婶儿,像你女儿这么大的年纪,我连黑墨水都没有。说到这里春泥再没了声音,她搅弄着手指头,每个都不放过,然后又绞弄衣襟,最后是垂落在脸颊的发。她的眼神透露出渺远的悲伤,又好像不是悲伤,只是一种表情,带着对人世间好时光的隐忍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