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1年第03期
栏目:新青年
雷烈看着熟睡的温小暖,觉得她越长越像猫,五官集中,表情散漫而诡秘,是因为和猫待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吗?他亲了亲小暖的脸颊,她发出含混的两声哼哼,翻了个身。温小暖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红色的指甲油已经有些脱落,让人难判断这女人是爱美的还是邋遢的。雷烈把小暖的脚塞进被子,经过四只熟睡的猫,越过满地杂物,上班去了。每天都是这样,不到七点,雷烈起床上班,而刚刚躺下三四个小时的温小暖正处在昏天黑地的黄金睡眠阶段。
雷烈要倒两班公共汽车上班,大概三十公里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可以到达公司,公车是走高速的。车很挤,一早必须精神焕发去讨生活的上班族,谁也不让谁,捍卫着自己的立锥之地。但雷烈总是有座,因为他们家在终点站。他住在城市的最东边,虽然去哪都不是太方便,但唯一的好处是占了终点站的便宜,漫漫长路不必立正,可以坐着稍息。
他简单洗漱,七点准时出门,上班前到公司楼下的早餐铺吃饭。包子、馄饨、饼、豆浆,早餐铺只有四种产品,却火爆得像跨国连锁的多种经营,吃饭还得跟那山东口音永远拉着脸的服务员赔笑脸,好像在求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原本雷烈是在家吃早饭的,温小暖比他早起半小时,睡眼惺忪折腾着各种厨具。两人共进早餐,温小暖总是半睡半醒地眯着眼,动作迟缓,雷烈怀疑她随时会有昏迷的危险。吃完饭她送他出门,继续睡回笼,到中午日上不止三竿才正式起床。早餐总是精致得骇人:鸡蛋会煎成心形,黄灿灿的蛋黄是那颗心的心;三文治切得整齐规范,培根、火腿、西红柿低眉顺眼被码在里边;土豆泥是小猫的脸,椭圆形外加两个三角耳朵,上边点缀着两个象征眼睛的葡萄干;热狗肠被开膛破肚切成花形,两个一组开怀大笑地穿上牙签。天!谁能想到在这城市东郊的陋室,还隐居着一个技艺精湛的大厨啊!第一次见到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早饭,雷烈简直激动得要吐血,他在温小暖未洗的脸上深深一吻,传递着对早餐的感谢和敬畏。然而,几天下来,雷烈就郁闷了。天天煎蛋、三文治,西式早餐日复一日。另一边温小暖愈发走火入魔,土豆泥小猫已经精益求精变成了更名贵的波斯猫——绿色、紫色的葡萄干大小相同,炯炯有神。他几乎不好意思破坏温小暖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不知该先咬掉小猫的耳朵还是先破坏它的双眼。一顿家常的早饭有太强烈的仪式感,让雷烈不知所措也不敢吃得全力以赴。而且他纯中国北方的胃,根本受不了这不知是法国南部还是美国西海岸的早餐。一次两次新鲜新鲜是可以的,可长期下来,他简直怕了这五星级酒店般的眼花缭乱,发自肺腑地渴望哪怕是路边摊的包子馒头咸菜稀饭。他一看到温小暖披头散发在厨房忙活,就心头一紧,琢磨着如何面对一桌子花里胡哨的外国饭。雷烈体恤地告诉温小暖,不要这样起早贪黑地忙碌了,他心疼她。温小暖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没事,为了她亲爱的他,睡眠不足也是心甘情愿的。最后在雷烈的一再坚持下,温小暖才甜蜜地答应不再起床做早饭了。雷烈摸摸她的头,心想终于可以和那些玩具早饭说再见了。
小笼包的笼屉反复使用早有些脏了,盛馄饨的碗边也两处缺损,雷烈对着粗糙的容器吃得心满意足。这才叫早饭嘛,质朴实在,吃得人额头微汗。饭后,他清了清嗓子朝公司走去。雷烈在一家制作公司上班,说是公司,其实更像作坊,里里外外十几个人,连他这个刚来不到两年的,都已经进入了核心阶层。公司主要制作音频,偶尔也接一些校本、视频类的业务,虽说夹缝中求生存,但业务倒是不少。雷烈去年从某集团内部的电视频道跳槽到这里,放弃了稳定安逸的主持工作,只为能赚得多些,尽早还完贷款。内部电视台之前,雷烈在一家手机资讯台做主播,那地方僧多粥少,几个主持人斗得你死我活;手机咨询台之前,雷烈在体育频道配音,同事多半是上学时的同学,合作愉快赚得也多,可惜收视率研究室下达了病危通知,节目被毙,栏目解散,雷烈丢了饭碗。毕业六年,换了四份工作,如今正兢兢业业配音、剪片子、外加联系业务。
雷烈是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的,上学时因为业务突出,是播音系七匹狼之一。每有去外校汇演、接待外国友人、去中央台演出的机会,总是少不了他们七个。一水高大威猛的男生,面容俊朗声音洪亮,清一色黑西装,那场面现在想起来也真是风光无限。如今这七人有的春风得意成了电视台新闻主播,有的退出江湖成了居家过日子的孩子爹,有的天马行空做起了忽然爆发忽然困窘靠配音吃饭的棚虫,而雷烈则朝九晚五,虽没有太远离专业,却做了太多专业以外的内容,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个边缘人。
温小暖是雷烈的师妹,两人是在播音系学生会认识的。那时雷烈刚刚升入大四,而温小暖是初入校门的新生。雷烈作为体育部部长在报名的新生里挑选干事,温小暖带着个粉红的棒球帽染着金黄的头发,脚上是一双浅粉色平底船鞋,两条麻竿般的细腿戳在鞋里。花哨的打扮和过于纤细的腿,雷烈觉得她像一只轻佻的彩色鹦鹉。按照惯例,雷烈问了报名者几个问题。无非是为什么要进体育部啊?如若进来了有什么工作计划?新生都怯生生的,答得自然也没什么新意。轮到温小暖的时候,她乍看也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怯懦模样。雷烈问她为什么要进体育部。她却罗里啰嗦回答得没完没了,说外联部总出去跑太疲劳,学宣部又要海报又要组织竞赛太琐碎,文艺部挺出风头但自己实在算不上能歌善舞,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体育部可以打入敌人内部。雷烈听着她把自己的部门说得好像白吃饭的地方,又问她如果进来打算干点什么。她翻了翻白眼说,我竞选的是干事,不是部长。部长叫干啥就干啥,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那么多高瞻远瞩的想法。雷烈被她逗乐了,琢磨着这姑娘倒是快人快语,招进来活跃气氛得了。于是温小暖大摇大摆进了体育部。每天大呼小叫跟着雷烈忙东忙西。后来,雷烈觉得她虽然有点二,但也挺可爱的。再后来,七匹狼中的另一匹相中了温小暖,系学生会外出野餐时为温小暖马首是瞻,殷勤献得旁人都不敢看。温小暖哭丧着脸黏糊在雷烈部长身后,拒绝着那匹狼的好感。野餐归来,那匹狼告诉雷烈别装大尾巴狼了,摆明着温小暖中意他,该出手就出手吧。彼时雷烈感情空窗已经两年有余,虽然不是芳心,但也的确寂寥。雷烈想想那姑娘虽然不够低调,但还是挺本分,于是打算一顿饭就把她收编。结果刚刚开餐,雷烈才开门还没来得及见山,温小暖就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呼吸困难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倒霉的雷烈抱起她冲出饭店打车奔了医院,特意穿的白衬衫被她吐得垃圾一般,特意塞满的钱包付完了餐费挂急诊立马瘪回了原点。又是洗胃又是打点滴,折腾一番,还阳的温小暖终于脉象平稳。原来,她还是个过敏体质——花生过敏。餐前的小点心里放了花生酱,不知情的温小暖吞了两块就付出了急救的代价。满身污秽的雷烈焦灼地守在床边,还没怎么样呢就得替她操心。两个小时,温小暖少气无力地睁开双眼。雷烈恨恨地说,我没抱过女生,你做好准备以后可能得嫁给我。温小暖说,那先当你女朋友慢慢准备着吧。说完没搭理雷烈翻身睡觉了。一段说起来简直草率的关系,就那样确定在了病床前。谈恋爱没多久,雷烈毕业了,他搬出宿舍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房子,温小暖没事就往他那儿跑。两年后,隔壁房间的人退租,雷烈干脆租下了那套两屋一厨,温小暖也就顺理成章地搬了过来,开始了同一屋檐下的相看两不厌。这下约会倒是省钱了,不去饭店电影院,窝在家里看碟看书打游戏,饿了就食堂地干活,刷的还是温小暖的饭卡。开始雷烈以为温小暖懂事体恤知道勤俭持家,后来发现她就是懒,不爱出门不爱动,偶尔出去不把兜里钱花个精光绝不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