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匀来到团林后,和桑家政成了同班同学。几十年后,梁大匀想不起和桑家政见面时的情景,他的长相,他的声音都记不得了,让他记住的一些往事,都是后来在他脑海里慢慢烙下的。桑家政正好相反。梁大匀因为脑溢血半边瘫痪躺在床上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梁大匀当年的逸闻趣事。和梁大匀的女人朱惜粮讲这些趣事时,觉得越讲越清晰,都过去六十年了,他居然一下就能想起梁大匀当时的长相和口头禅。他告诉朱惜粮,梁大匀的口头禅是“这个舅子龟”,遇到懊恼的事,稀奇的事,他都会来上这么一句。梁大匀中风后,说话能力丧失了,他不能证实这些事的真实性,不过朱惜粮信以为真,反正这些事情,真假与否并不重要。
桑家政说,一九四六年三月,他们的老师去湄潭县看演出。这场演出是浙大为了感谢湄潭县社会各界的支持专门准备的。浙江大学因抗战西迁,在湄潭一住就是八年,抗战胜利了,他们要迁回去了。相邻几县教育界部分人士应邀出席。团林学馆的老师回来后说他永世不忘的是马思聪的小提琴演奏,琴声太美了,回来这么多天,仍然感到余音绕梁。团林学馆这位老师本不在邀请之列,他说他是膝盖头洗得干净,意思是运气特别好。他那天正好去找江问渔[1]教授,想搞清楚《中国先哲人性论》中几个没读懂的问题。江问渔回答清楚后,问他想不想听看文艺演出。他欣然前往,回来后逢人便说,他的耳朵享福了。梁大匀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东西,他问老师: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老师痛心疾首地大声感叹:有几个眼眼?你居然问有几个眼眼,你以为那是乡下呜哇呜哇的唢呐呀?其他人也没见过小提琴,但因为琴这个字,他们已经联想到胡琴和琵琶,绝不可能把它和唢呐联系起来。老师把小提琴画给他们看,他们明白后,更加觉得梁大匀可笑。“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这句话成了一时的笑谈和俚语。六十多年后,桑家政当着朱惜粮,把梁大匀又笑了一次:大匀,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还记得不啊?
梁大匀虽然不能说话,有时也会咿咿呀呀,驱赶着僵硬的舌头,仿佛在争辩,也仿佛叫屋子里的人闭嘴,他早已听烦了,听累了。这时桑家政就等梁大匀平静下来后,闲扯两句告辞。当年,梁大匀最看不惯桑家政的聪明和装模作样,只要有机会就要作弄他一下。桑家政学什么都快,学珠算时,梁大匀三归、四归还没记清楚,桑家政已经背完八归七除、九归八除了。只有在楚米河里玩耍,在学馆后面的山坡上打闹,桑家政才不是梁大匀的对手。
几十年过去了,河流和山坡都有所改变,但和人的改变比起来,它们的变化太小了。梁大匀七十岁后住在冯家湾,从被父亲押到团林学馆那天起,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连续住上十年。一九九〇年从畜牧兽医站退休后,他把家安在畜牧兽医站,两年后畜牧兽医站撤销了,他搬进楚米粮站。没料到才过五年,粮站改成粮油公司,地盘和房产被置换给楚米产业园区,梁大匀只好搬走。梁大匀这次搬到燕毛顶,燕毛顶是他老家,心想自己再也不用搬了,可以死在这里了。但偏偏有人出难题或者开玩笑似的,非要他再次搬家。二〇〇三年,有人看中燕毛顶的独立环境,扬言要将燕毛顶打造成贵州甚至中国无公害蔬菜基地。燕毛顶原住民搬迁时获得相当可观的补贴,山下村民辛苦五十年的收入也不一定有那么多。燕毛顶四十一户村民在别人的羡慕与嫉妒中搬到了楚米、团林、吉水。梁大匀就近搬到冯家湾。有人劝他搬到楚米,他笑着说,让他们先去,我赶后再来。
当初劝他搬到楚米的人就有桑家政。桑家政说,你搬到楚米,我有事找你也方便得多嘛。梁大匀说,你找我干什么,你可以不来找我呀。桑家政悻悻道,你一辈子都在和我扯,和我不合心。梁大匀说,我不是和你扯,我是叫你好好过几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桑家政说,要去我也要把水电报的事情搞清楚了再去。梁大匀说,搞得清楚个啥子,都这么多年了,早就被大水冲了,我早都不当回事了。桑家政说,你可以不当回事,我不行。
桑家政每次往返于冯家湾与楚米镇,骑的是一辆噪音极大、速度很慢的老式嘉陵摩托。桑家政身材高大,骑在嘉陵摩托车上,就像一个大人骑着一个玩具。在马路边干活的人看见,就知道那是在楚米河挖“水电报”的桑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