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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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我们总是不能知道后来的结局。我们猜测的结果是跟过去的经验有关的,而有的时候,过去的经验无法解决未来的问题。
丁红军走在初冬的大街上,他鬓角斑白,头发凌乱,没人会注意他。阳光依旧照耀着,城市还是那个城市,楼房多数还是老样子。街上的人面孔陌生,他们都行进着自己的生活。在人生的季节里,丁红军觉得自己已经被霜打过了,皮肤渐渐失去了水分,生命在悄无声息地枯萎下去,可他毕竟没有死。
丁红军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已经死了四年多了。
“死”那段时间,自己在干什么呢?
仔细回忆一下,丁红军觉得应该“死”在接手轮胎修补门市那段时间里。那年春天,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老曹找到他,一个星期不见,老曹整个人瘦了一圈。老曹问丁红军想不想接手轮胎修补门市,他自己不想干了。丁红军后来知道,老曹在医院查出了不好的病,所以,想把门市转手。当然,老曹了解丁红军的情况,他已经不在运输队干了,正东游西逛。丁红军坦白自己没那么多本钱。老曹当然知道,他对丁红军说,你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一年内付清。咱们十几年的交情,我才找你。丁红军简单地想了想,就应承下来。
老曹的轮胎修补门市在世纪街和奋斗路的交叉口,前面有一个加油站。严格说,是在加油站的后面,那里有一排简易房,灰头土脸的,与加油站大红的招牌以及花花绿绿的道旗形成强烈的反差。仿佛一边是发达国家,一边是刚刚起步的发展中国家。
门面虽然不显眼,生意却不断流,不大不小,蒙蒙细雨一般。这应该是老曹多年积累的人脉,顾客口口相传,形成了一定的小气候。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经营方式,补胎点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出租车司机,外人补胎10元,出租车司机补胎5元,而且是昼夜24小时营业。久而久之,站稳了脚跟。
丁红军对补胎这个行当不陌生,他有多年的驾龄,大客车、小面包、进口轿子都开过,后期开运货的大卡车,所以,“补胎”的活儿在丁红军眼里简直就是小儿科。接手轮胎修补门市那段时间,丁红军吃苦耐劳,小门市不仅没因为换人影响了业务,而感觉上,似乎比以前还红火。中午,丁红军靠在门市外摞起的废轮胎上喝凉啤酒,炎热的太阳覆在茶色啤酒瓶的水珠上,丁红军的额头也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儿,不过,肺腑却凉爽透彻。
老曹是18个月后撒手人寰的,走出殡仪馆大厅,丁红军才朦胧地意识到,老曹真是聪明人,老曹把补胎门市转让给他绝对是深思熟虑的,那时候,老曹最需要钱,急于出手,说是出于情意,其实交易公平的转让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有钱人看不上眼儿,没钱的买不起。丁红军有点积蓄,刚好可以过渡,关键是丁红军不是外行,他能把那个买卖撑起来,能源源不断地赚钱,15个月后,丁红军连本带利把钱彻底还清了。那些钱老曹都用于治病,丁红军虽然辛苦了点儿,到底还剩下一块儿“固定资产”,他们之间实现了“双赢”。
也许有一点是老曹估计不足的,老曹走后,丁红军的心情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勤奋、那么努力了,把门市点扔给“徒弟”大壮,经常泡在麻将馆,打得天昏地暗,后背酸痛,以致闻到大油味儿都恶心。
在“死”了的那段时间里,丁红军认识了杨林芳,杨林芳在街对面的干洗店打工,每天从那里路过,都看到杨林芳头发蓬松地在熨衣服,蒸汽缭绕,半云半雾之中的样子。一天酒后,丁红军主动去挑逗杨林芳,让杨林芳陪他去打麻将,杨林芳对一嘴酒气的丁红军一点都不反感,关店之后,描了眼眉,涂了口红,就跟丁红军走了。
就是那天晚上,杨林芳住在丁红军母亲留下的老房子里,他们除了在一起那个,几乎没怎么讲话。第二天,丁红军一睁眼睛,发现杨林芳早就离开了。
丁红军在床上抽了好几支烟,然后,匆忙赶到干洗店,从窗外偷偷向里一看,杨林芳正在熨衣服,跟往常一样。丁红军放心了,他给杨林芳买了豆浆和油条,在窗外晃了晃。杨林芳很紧张的样子,急切地向他摆手。丁红军没懂杨林芳的意思,推门走了进去。杨林芳很不高兴,她说以后你别来这里,有什么事就给我挂电话。
丁红军和杨林芳的交往就这样给定位了,他们不常在一起,一个星期左右在一起睡一觉,丁红军定期给杨林芳交房租和电话费,换季或者撞上了节日,丁红军还给杨林芳买点小礼物,买一件贴牌的衣服或一盒满是洋字码的化妆品。
一年后,丁红军才了解了杨林芳的基本情况,杨林芳老家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前夫还在监狱里,那个脾气暴戾、头脑简单的家伙失手打死了人,起码要蹲满二十年。离婚后,杨林芳把女儿送到婆婆家里,只身一人到城里打工。一个30岁的农村女人,没有专业技能,也没有明显的姿色,所以生存一定不容易。丁红军陪杨林芳去了一趟老家。杨林芳给丁红军分配的公开角色是单位的“经理”。丁红军和杨林芳老爸喝酒,他俩一论,杨林芳的爸爸跟丁红军同岁,生日比丁红军还小三个月。两人喝高兴了,开始称兄道弟。“老弟。”丁红军这样称呼杨林芳的老爸。
回来的路上,丁红军说“岳父老弟。这个称呼很好”。杨林芳打了丁红军一拳,说:“美的你。”
白天,两人常识性地礼貌,见了面点点头,客气客气,跟普通相识没什么不同。关在屋子里,杨林芳还真像个家庭主妇,她给丁红军做饭,给他捶背,掏耳朵,身体热烈地交流之后,她还亲手给丁红军清洗已经垂头丧气的家什,未了敲打一下,说,只许给我用,不许到别的地方偷腥啊!丁红军说,干脆,咱们把事办了吧,我找朋友热闹热闹,你搬过来,也不用租房子住了。杨林芳想了想,说,这样不挺好吗。
丁红军知道,杨林芳还有梦想,也许她在等待和寻找更年轻更合适的人,她还没到死心的年龄,等她的年龄再大一大,就会嫁给丁红军了。
这样说来,丁红军是活着的啊,他食人间烟火,掐自己疼,吃东西香,做爱的时候出汗,可自己怎么死了呢?
说起来很奇怪,这些年有很多事都办了,比如轮胎门市从老曹的名下过户到丁红军的名下,比如工商部门每年的年检,比如银行账户的使用等等,如果不是身份证到期,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下冬雨那天,丁红军去派出所换发新的居民身份证。面孔柔和的内勤女民警在电脑上查了一会儿,立即严肃地问丁红军:这是你本人的吗?
“是啊。”
“你是丁红军?”
“没错。”
“可是,丁红军已经死了。”
“死了?谁死了?我?”
“丁红军四年前就销户了。”
丁红军觉得浑身发凉,他勉强笑了笑,说:“开什么玩笑。”
女民警让丁红军等一等,她又去资料库核实,核实的结果是,丁红军于四年前的四月四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