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涛笑了笑,放下电话,他给她念日程安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对她太了解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让她放弃。这个女人有点难缠。但对于她的一厢情愿和美好情感,他不想过多的伤害。对人对事把握好一定的度,是他的处世哲学。也是他的成功之处。严格说来,度是个哲学命题,可以写成一本著作,如果你在大学教书,这本著作可以评教授,可以上博导,博导,就是博士生导师,工资比市长还可观。当然,当市长的主要在于行而不在于说,把好这“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这个角度说,市长比博士生导师要难。
杨涛最近想有一个动作,地方官往往把一些事关一方百姓,事关几十万、几百万人生活的重大举措叫动作,就像一个人随随便便地站起来,伸伸胳膊动动腿一样的随意,一样的洒脱。有点大政治家的举重若轻。这种心态来自于对权力的把握与自信,体制内的领导者特别是第一把手都有这种把握与自信。在这一点上,杨涛同志不能免俗。他的动作其实很一般,就是想把行政中心往东移10公里,以带动刚刚起步的东区城市建设。
这个动作经过论证,得到市五套班子成员一致支持,这让杨涛很感动。
这个动作的关键一动,是建设一片行政服务区。他吸取其他城市的教训,上报时不叫政府机关办公楼,而是叫行政服务中心,很快就得到省政府的批准,如今已上报北京,估计批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一次成功的宴会之后,在他喝了许多茅台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漫无目标地把电视频道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想起他的书房,他已经几天没进书房了。杨涛有一个很大的书房,收藏近万册书。看书是他的一个生活习惯。他打开书房的门,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虽然很淡,却能盖过酒香,刺激他的嗅觉。
他在书架边站了一会儿,摸摸这本又摸摸那本,然后从中抽出一本。书页已经发黄,出现土色的斑点。他一手抓住书脊,一手用拇指滑动,让书页像扇子一样地散开,他发现其中有几页是打了折的,折痕与书边形成一个三角形,边上已经出现星星点点大小不一的土斑色。打折的书页中,有他以前用钢笔划下来的句子,都是一些精彩的片段。“生命的目标就是充分的诞生,而我们的悲剧则是我们大部分人直至死都没有如此诞生。活着就是每一分钟都在诞生。当诞生停止,死亡就来临。”“人的存在是一个自我意识的存在。”这是日本当代禅学大师铃木大拙与西方心理学家佛罗姆合著的《禅与心理分析》,这其中还插着一张小字条,显然也是他写的:“爱与意志”第126页。
他抽出罗洛·梅的《爱与意志》,翻开126页,里面有他划出的一个句子,“爱欲是一种原始生命力。”“原始生命力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确证自身、持存自身和发展自身的内在动力。”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二十年前写读书随笔时引用的句子,那篇随笔叫“生命抗争之路——关于贾宝玉与维特的随想”。那篇随笔后来发表在《东方学刊》上,还收到不少读者来信。我已经二十年没动过这两本书了。难怪要生出这许多土色斑点。谁说岁月无痕,这不是一种痕吗?等我再静下心来读书,也许又要二十年了。那个时候,他是很认真地读过一些书的。如今,这叫读书吗?叫翻书,说走马观花也好,说浮光掠影也好,都不能叫读书。他觉得一阵酒气上来,头有点晕,把书插入书架。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他的卫生间很大。一个有作为的市长,一个500万人的父母官的卫生间能不大吗?他躺在浴池里,闭上眼睛。“他只是如其所好的那样行动着,他的行动像风那样随意飘着”多好啊,“他没有拘囚于片面的、有限的、受限制的、自我中心的存在之自我。他已经从这个监牢中走了出来。”也许我曾经走出来过,又自己走回去了。“唐代一位伟大的禅师说:‘当一个人是他自己的主人,则不管他身居何处,他都忠实于自己的行为。”一句话,一句话就够用一生。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这位禅师是谁,他的原话是怎么讲的,作为炎黄子孙,惭愧。他想起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一句的唱词,羞愧难当啊。他在浴池里睡着了。临睡之际,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好像是哪部小说对女主人公的心理分析:她突然希望,能像辞退佣人那样地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心爱的人呆在一起。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和其他女性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边。
有一个意外的消息让杨市长有点惊喜,这个,惊喜对于他的“动作”来说无异于锦上添花。欧洲一家名为欧西米的大公司想到本市投资市政建设,条件只有一个,将本市现有的5家国营罐头厂卖给该公司。
本市地处东南,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自古有水果之乡的美名,有好几种水果曾经是皇帝喜欢吃的贡品,比如A州柚子,A州龙眼,A州芦柑,A州枇杷,都是上了名册的。还有香蕉、荔枝和菠萝,成林成片,成千上万亩,一望无际,听说有关方面正在准备申报什么世界大全。改革开放之后,又引进了美国的芦笋,也是成千上万亩,一望无际。这些都是做罐头的好原料。具有很强的市场竞争力。本市现有的这5家国有罐头厂,改革开放前是本市的支柱产业,可是近年来却在剧烈的竞争中连吃败仗,每况愈下,有的已经濒临破产。要对这些老企业进行改造必须投入巨大资金,市政府目前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资金。这些罐头厂有近万名职工,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弄不好,影响稳定,更不利于营造祥和的气氛。如果能把这些包袱一古脑地甩给外国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个项目是邹芳牵的线。
邹芳不是一般人,记者只是她的职业。她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影子。这个影子笼罩A州几十年。这影子是她的父亲邹汉夫。邹汉夫,人们私下里称之为本市的政治老人。他当过本市分管组织人事的市委副书记,本市有头有脸的领导大都与他有一点关系,不是他的老部下就是他部下的部下。如今省委一位副书记曾经当过他的秘书。这还不怎么了得,更了得的是,他的父亲,也就是邹芳的爷爷,是南洋一位很知名的企业家,号称某国钢铁巨头,据该国媒体称,其资产愈百亿美元。有这样的背景,邹芳能一般吗?
邹芳一身都是优点,不说她的出身和学识,单身材而论,要身高有身高,要曲线有曲线,腰肢还有点魔鬼,用比较传统的说法,叫盈盈一握小蛮腰。只是她的脸部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两只眼睛摆得太开,从左到右,除了一道山梁还有一片过于宽阔的地带。这个错误让她看人说话,都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杨涛曾经对她说过,要是你这对心灵的窗户再亲密一点,我就不当这个市长了。她说当什么?当专职的护花使者,整天整夜地守在你的身傍。她的回答更干脆,要是你不当市长,你就不可能进入我的视野。何谈护花,连走马观花的机会都没有。
邹芳说的是真话。她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在《A州日报》当了一年的记者之后,烦了厌了,想出国溜溜,换换新鲜空气。就在她出国的前一天,她看到了杨涛。杨涛同志从省农业厅调任本市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接见本市媒体工作人员,她本来想不去,她要出国了,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了。她的父亲说,去吧,这个人比较不一般。她说,不就是市长吗?他说,就当逛一次快乐都。快乐都是本市新开张的一家超市。她也就去了。她被新市长的风度深深地吸住了。她对自己说,本小姐要把他拿下。邹家已经拿下许多东西,比如无数金钱和各级官员,但还没有拿下一个男人的心,一个真正男人的心,她要来试试。她突然变卦,不出国了。她的父亲对于她的临时变卦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因为这种事对于她来说是经常发生的。这孩子早就被惯坏了,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