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失眠也没什么。失眠也只不过世界上近30%的成人每天都不断体验的,司空见惯的事。偶尔失眠的顾采采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不快乐的个体,当然也绝不是全北京唯一沉闷无趣的个案;同一座城里至少可以找到三千万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社会人,甚至在她那家银行就有数不清的赵钱孙李,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会堵车每天都可能因为算错账被扣发十天半月工资甚至直接被开掉。在庞大社会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又何况是在北京:在这样一个伟大共和国的首都,固定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一千三百万,上路机动车辆总数又差不多达到两百六十万辆。是这样一个硕大无朋尾大不掉的大得可怕的城市,一个人站在人流车辆密密如织之间,才会显得如此虫豸蚂蚁般渺小、卑微、脆弱以至不堪一击的地步。而一个人想要完全保全一个人的独立和尊严才会这样艰难,偶尔一两天睡不着觉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失眠三天。四天。整整一星期。
顾采采在失眠的第八天终于崩溃,闹钟早上七点钟准时在耳边响起,但她伸手按掉,继续无声无息地躺下去。再继续躺上十五分钟。一个小时。整整一上午。
此时她仍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闭着眼,因为用力闭眼闭太久,她眼皮极度疲惫痛楚,好像眨一眨就要脱落。室内空气干燥,她又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喘气:这情形和街上众人不同,却也像极了鱼,一尾在水中即将缺氧窒息的鱼。她试着想象此时堵车正堵得无望的中关村,自己不必身体扭曲地挤在满是汗味体臭的公交车上,而能躺在干净被褥里面是何其幸运,如此幸运,何以自己还不能够立刻睡去,沉沉坠入象征永恒幸福的黑甜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睡更能安抚她焦虑不堪的心情呢——什么金钱、名利、业绩在她看来件件如同草芥。但她此时却不得不、天长地久地清醒下去。
一个人太清醒了怎会是好事。在所有人都闭眼的时候又怎可不闭眼。
因为清醒的时候总较昏睡的时间为多,清醒过度的顾采采非常悲哀。为了抑止悲哀她似乎永远都在用力噬咬什么,咬完手指就开始咬下唇。咬到手指下唇都出血了还在咬。甚至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她还在细细地咬,仿佛非如此暴虐自残不得以作为某种宣泄。但谁也不知她到底需要宣泄些什么。
或许事关清醒之苦,总这般盲目、尖锐且疼痛难耐。
顾采采从小便不耐烦家中那些来来去去的亲戚,不耐烦听那些客套话也不耐烦随众人一起敷衍。小学时她伯母几乎从不给她家送礼,一次例外带过来一大袋熟烂的芒果,妈妈笑吟吟地满口称谢,顾采采最爱吃芒果,拿过去检视一番却忍不住开口:“可是这些芒果全都不能吃了。”她清楚记得那天伯母难看之极的脸色。不久父母有事把她寄在伯母家,两天之内她无缘无故被鞭笞三次。伯母边打边说:“顾采采你敢和你爸妈说一个字。你试试。”事后她果然没有说一个字。并不是因为怕,只是想不起来。回家后却无端被父母教训了一顿,原因是伯母说她不乖,偷了她放在桌上的零钱——还说“一点小钱其实也没什么,但三岁看老小时偷针大了便偷金”。——她辩解也没有用,越辩解越打得厉害。她捂脸看着气急败坏的父母,从此便不信言语:关于言语是毁谤是倾诉抑或是告解。言语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相信又不值得相信的无用事物。
她从此一直都不太肯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好。解释那么多其实很累。
与言语相仿佛,她亦同样不太肯相信文字。
文字可以通也可以不通可以华美也可以粗鄙,但最终离写作者的本质则可以南辕北辙。她从小到大第一个崇拜的人,便是她的初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据说他文章写得很漂亮且经常见载于县里晚报,她当时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课后总去他办公室请教问题。他回答得再语焉不详,她也深深地崇拜他:因他上课之外还笔耕不辍,因他总在办公室桌上放一摞细红格白纸写一些好看的字,因他言语不多所以她分外相信他懂得。这样语文教师终于渐渐成为照亮她惨绿少年时代唯一明亮的光,她甚至傻傻地立志以后要和他一样当作家——她那时以为在晚报偶尔发发豆腐块就好算作家。
但有一次语文教师布置作业时,突然把“干涸”的“涸”念成“固”。顾采采前不久刚为这个字查过字典,一开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看周围同学都面无表情继续记笔记,就很热心地举了手:“教师你刚才念错一个字。”四周一片死寂,老师似笑非笑没开口,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重新发了话:“我是老师我当然知道是涸而不是固,刚才只是试试同学们到底熟不熟悉这个字。”停一停又说:“有多少同学知道这个字念干涸而不念干固?顾采采同学非常值得表扬,请大家鼓掌!”其他同学才忽然间醒过来似的,零零星星响起了几片掌声。
顾采采平生第一次站在掌声中央,但觉受宠若惊,满脸通红。一星期之后便是家长会,她满心以为语文教师会在她父母面前多说几句美言,兴冲冲到家却被爸爸劈头盖脸地扇了一耳光:“让你爱表现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好为人师!让你不懂事乱说话给家里人丢脸!”
仍然是手捂着脸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顾采采静静地望着父母不肯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