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此再也写不好作文。一打开作文簿,那被打过一记耳光的面颊便隐隐作痛;看到语文教师又连忙低头走开——明明她并没有错,不知何故低头的竟然是她——但自此顾采采学会缄默的价值,不想看见的,又好像再也看不见。
而再长大一点后,这性情便发展到几乎做任何事都无法全力投入:学习、工作甚至恋爱。她总无法真正相信她所看见的,听见的,被刻意宣传的,被极力灌输的。所有白纸黑字书写好的一切她都怀疑:政治、理想、爱情。或者她想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深刻,她只是听见有人夸自己会穿衣便说:“但我是今天早上没有时间试胡乱搭配的。”听见有人恭维另一个人又忍不住想:“他是骗你的呀你看他脸上明明写着不屑。”而归根溯源她为什么会进入银行,或者也与没办法真正相信有关。她的文字细腻宛转但绝非高考作文需要的类型,又鉴于对任何人与事本质的疑惑,顾采采无法使得自己发表热情空洞的长篇大论,通篇只是写:也许……或者……大概……可能……但愿……观点非常地微细,模糊,不确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大概她更适合去当一个负责任的科学研究者,而不是一个金钱信仰坚定兼头脑灵活的银行职员,但最终因为作文丢分,她高考失手,只被第二志愿,北京某大学的金融系录取。
她明明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却偏偏注定要读以理性人的理性行为为研究对象的金融。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恶意为之的笑话但她还不得不把这笑话好好地演绎下去。
这金融系的第二志愿其实是父母作主替她填的。她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考不上华南农业大学植物系:植物大概是顾采采唯一感兴趣的具象——因为大部分植物都形态美丽,又都沉默高贵,并且扎根大地。可以想象一棵植物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定非常切合实际——所有的想法都通过枝叶茎干实际表露出来,好是好,坏是坏,肥沃就是肥沃,贫瘠就是贫瘠,有阳光就是有阳光,有虫害就是有虫害。一片落叶足以泄漏一棵树的真实门纲目科,一朵玫瑰又绝不会乔装打扮成一棵向日葵的模样。此外研究植物学并不像研究动物学般残忍,必然涉及流血、解剖和死亡,又是一门坚忍细致非常需要耐心的科学。如是种种,顾采采几乎从高中选择理科后就开始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寡言实干的植物学家;但命中注定她希望落了空。她没有那种命。
顾采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便对自己说:学植物也不一定比学金融更好更开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长长短短,好好坏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日记本里记了这么几句,十足孩子气地故作哀伤,但多少也反映了一点彼时心境。也应景似的流了几行泪,实际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悲切。更多的,却是仿佛事不关己的隔阂,以及身不由己的,面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四年大学生涯,她从没拿过奖学金,每个学期都补考,连以前擅长的数学都三次不及格。但她毕业后照样拿着金融文凭和所有同学一起去银行应聘。她想谋生而已,做什么又不是做。
或者她唯一不够清醒认识的,是把学金融和做金融当成了一回事。
学金融研究的还只不过只是书本上的理性人,在银行打交道的却是活生生精明犀利的客户。学金融的时候从来不必和现实的钱打交道只需想象抽象意义上的钱,而工作后接触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经手的,都是各种面额各种颜色的真假钞票。
五年内顾采采亲眼看到多少小客户凭借在银行认识的熟人以债抵资借了一大笔贷款,在买空卖空之间闪转腾挪几次,转眼间便成了挥金如土的大客户;多少笔大额贷款放出去两三年便成了永远颗粒无收的坏账,当年发放坏账的客户经理却仍然靠着后台稳步高升;多少普通人失业或者生病还不起信用卡里的些小金额,便宣告个人信用破产,而多少来历不明的黑钱,却被专业人士以专业手段洗得比雪更白,比红十字会捐款更干净。她看到在这诱惑巨大的世界有无数人需要借助银行实现自己的欲望而银行本身的欲壑又需要无数人和资金来填充。诸如此类看了足足五年之后,她偶尔碰到钱包里的钱都会神经质地去洗手。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失去对金钱的任何欲望。
但她最害怕的,还不是点钞票,不是数字隐形人,不是信用卡不是坏账不是洗黑钱而是人。不止是客户、上司、父母、永远在闲言碎语的同事,还有别的人,数不清的人。她都怕。
她害怕人群制造的一切声音、光线和气味。在人群里她只觉自己年复一年地被湮没,缓慢沉入万事万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一天天被吞噬得尸骨无存,消失无踪。
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为此睡眠缺失。
事情从她五年前毕业离开学校开始,从顾采采在这偌大世界上展开漫长无边的安身立命之旅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生涯便已经开始。事关声音、光线、气味和人群。不知为何,这一路跌跌撞撞,且行且止,总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