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亮,对面的孟珊珊又开应急灯看书,灯光足足有六十瓦。)(住她上面的肖小燕又在床上听随声听,拜托她能不能买个质量好点的耳塞,声音漏得厉害。)(上铺杜菲菲的老乡又过来了,广东人老乡最多。两人一起躺床上小声讲潮汕话。小声讲,大声笑,笑得整个床板都在晃。)(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宋妙香又晚归,她这次的男朋友是哪个学院的?)
熄灯之后总是要过很久很久,其余四个人的动静才渐渐平复下来,如潮如海的平静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偶尔还有人翻身,磨牙,说梦话。
必然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顾采采才能够缓慢地、孤单地入睡。有时候大家都睡着很久她仍然醒着。
“那些夜里睡不着,我总是反复想到你,辛辛。”
“辛辛,关于你的回忆,总和福建小镇的青葱往事有关。而追忆的结果往往过分美丽,却又极之,痛楚难当。”
辛辛姓苗,和顾采采年岁相当。她10月出生,而顾采采11月。
顾采采和辛辛从高中开始便是邻居,又是同学,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年岁相当,辛辛又生得美,顾采采最初和她站在一起,时常都自惭形秽。而辛辛对她却很友善,从家里带来吃食每每分她一半,上学放学总拉她一路走,沿途偷摘芒果、荔枝、石榴、杨桃和莲雾,又一起被看果园的大狗追,边跑边笑几乎岔气。辛辛身上有一种特有的不驯不顺之气让顾采采着迷,和她一起,她常常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个人最隐秘的天堂,便是镇子尽头一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在小镇最热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女孩时常爬上去,肩并肩坐在大树的枝杈上谈天。小镇附近一带临海,春夏之交气候尤其宜人,一树艳丽如火的红花掩映在形如碎羽的绿叶间,到了傍晚,海边的晚霞又绚丽到了壮美的地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高高坐在枝杈上,一阵略带腥味的海风吹过,花和落叶就雨一样沙沙落过她们裸露的小麦色的胳膊和小腿。
那些在凤凰树上一起共度的岁月,顾采采不知辛辛怎样想,但她自己却非常非常地快乐,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地,时常快乐到想要流泪的地步。是否她当时就已经先知先觉,觉得这样的情景过分温柔:太温柔了,以后便必然不会再有。
辛辛成绩不好,总名列班上倒数。而顾采采则一直位于全年级的前十名。成绩差距丝毫没有影响两人交往,唯一的障碍只来自班主任。若他在家长会上告状说她和辛辛一起,下午还一起逃课爬树,回家后顾采采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她父亲性情十分暴躁,女儿高中了还仍是打,下手又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采采被打得背上红肿灼热一片,第二天去上课都没有办法把背靠在椅子上。辛辛看她痛得发抖,总用牙紧紧咬住下唇。
“痛不痛?痛死了吧?”
“以后要不我们就别一起玩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顾采采又痛又急又笑:“胡说什么。你和班主任一样神经病。”
辛辛倒却红了眼圈:“顾采采,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好无聊。”她们在一起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便是如何永远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小镇的风光虽然旖旎,风气却十分闭塞,大人教育孩子的手段也粗暴直接,镇上来去不过那么几户人,各自的家长里短都一清二楚。辛辛好在是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养她长大,总算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成绩却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不管顾采采怎样替她补都上不去,又总是补着补着,便笑着央告:“顾采采,好热,我想去凤凰树。”
顾采采又心软又无奈:“又去玩?这几道题你还做不做?”
“回来再做。”
“我才不信。你回来以后只会睡觉。”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管你,反正今天做不完你明天肯定也不会做,搞不懂三角函数你怎么去高考?不高考你怎么去广州?你答应过我考暨南大学新闻系的。”
“哎呀别唠叨啦,我保证回来做就是了嘛——”
她从来拗不过她。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帮辛辛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是自己的——去广州,她读中大,辛辛读暨大。——这梦想眼下离她们竟是渐行渐远。辛辛明明不是不聪明,就是不用功,又心有旁骛。
高二的时候辛辛便早恋,和一个高三的师兄叫小刚的,他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时常带了一帮烂仔里应外合偷镇上的单车,又常在校门口勒索低年级的学生。顾采采刚听说辛辛和他一起,震惊得哭了,但辛辛却满不在乎地告诉她:“他们胡乱讲,我最清楚了,那些都是谣言。”
“小刚真的和你一起?”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算不算一起?”
她便又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辛辛刚开始还告诉她,小刚如何如何对她好,又买玫瑰花又买白金项链,又时常请她去冰室吃香蕉船,带她去桌球室看一帮兄弟打司诺克,后来便渐渐不太和她描述细节,说了也怕她不懂。后来辛辛就不太来上学,又总不在家里,两个人完全没有机会见面。
而顾采采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望那个属于辛辛的空荡荡的座位。直到教师威胁性地用教鞭点点她的桌子,她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回头,一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