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再找到一个比集体宿舍更谋杀个性的地方;而她读大学那时,还六个女生同一间宿舍。六个性情爱好截然不同的女孩同时被集中在一个狭小的房间被迫朝夕相对四年,想想便是残忍的事。吃饭、睡觉、看书、谈恋爱、分手都被迫在他人的目光中进行,转一个身都会把东西从别人桌上碰落,不小心掉一块香蕉皮就有可能绊倒旁人,一个人泡方便面其余五个人的衣服全体沾上那味精气。就是那样的狭窄、逼仄、拥挤不堪,如果紧闭门窗,不到二十平米的鸽子笼就会瞬间充斥六个人各自不同的体味和香水味,又遍布六个人同时制造出的噪音和各种光线。
很久很久以后,顾采采回想那挤迫的情形,还禁不住要打冷战。
而她本人所占据的空间,其实多么狭小,为何还总是无法保全。
她的书和什物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从不越界:行李高高放在柜顶,不穿的过季鞋子则好好放入鞋盒塞进床下,又在自己床边挂了蚊帐拉了深色床帘,但愿以重重布幔人为隔绝出一块独立空间:在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鸽子笼里,她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换衣服、睡觉、听歌、看书或者抱着膝盖发呆。
但如果有一个在宿舍就永远在煲电话粥的。如果有一个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停止过换男朋友的。如果有一个总在下载最新恐怖片和最in流行歌的。如果有个整天闷头刻苦关灯后还要继续开应急灯读GRE和托福的。如果有个天天忙于上BBS与QQ和网友大聊其天的,那么剩下唯一一个,性格软弱又退无可退的,就只可能是她顾采采。
比如有一天,那个爱换男朋友的在电话里和她的某一任吵架,言词刻薄,大约电话那端也是毫厘不让,她最终发了怒便开始用力拍桌子,大哭,并伸手把桌上一切东西横扫到地上。桌上不止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有顾采采的书、脸盆和刚收进来的好几只塑料衣架。七宗罪一曰愤怒;站在一旁的顾采采眼睁睁地看她犯了罪,却一言不发自顾自低头涨红了脸。
又有一次,她发现自己搁在抽屉里的银项链不翼而飞,很快又有别的舍友陆续宣称自己掉了东西,宿舍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几个月后终于一日,从一个女生的床底下翻出了好些赃物,其中赫然便有顾采采的银链。那女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爱和网友聊天的女生。但那女生交代原因却非常之理直气壮:“我只是想暂时借用。”“我想去外地见个网友,缺一笔路费。”“谁让你们的东西总是不收好放好,总让我看得见?”
顾采采忍耐惯了,此时也忍不住说:“可我的项链明明收在抽屉里。各人的东西也都好好放在自己的地方。”
其他人却早就不耐,当即有人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是那个爱看恐怖片的:“你嘴硬?你还敢嘴硬!?”
很久以后顾采采都记得集体审贼的那日,是个隆冬,黄昏将尽未尽,窗外风声沥沥,颇有肃杀之意。所有人都表情木然或坐或站在各个角落,而那女生被打了一记耳光之后便安静下来,低头站在宿舍中央,头顶日光灯的光线打下来照得她面如宣纸般惨白。如是双方对峙良久,那女孩突然崩溃地扑通一声跪在粗硬的水泥地上,泣不成声地央求大家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戏剧性的一幕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只是色厉内荏。连那个气势汹汹的女生也被唬住了,好几十秒没人开口,顾采采好容易反应过来,急急走过去把那个长跪不起的女生用力拉起:“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又气又急,几乎要掉眼泪。而那女生的身体早已哭得瘫软如泥,身体重得几乎拉不动,沉重如此事本身,荒谬又如此事结局。
这结局便是:这事终于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校方找那女生问过一次话,然后从某天开始,她就突然从其余五个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有人说她真去外地见网友了,又有人说她向校方申请了自动退学。各种说法都有,一直也没人有兴趣证实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久而久之这事再无人提及,那女生便也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顾采采对这事情的发生结束,一想起就觉莫名其妙的凄惨和不堪。但无论如何这是集体宿舍,诸如此类彼此冒犯相互吞噬的事情,总不断发生。她人缘尚可,从不招惹是非,也许只不过因为懂得忍耐。
而各种细小的龃龉对她而言都在其次,宿舍生涯最让人恐惧的,还是总不能想睡便睡。
那时宿舍到了十二点钟之后就断电。断电后除了用应急灯看书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顾采采很多夜里十二点钟之后并没有睡着,也从来没有买过应急灯。她只是万般渴睡而不得。她对熄灯睡觉后舍友的应急灯光、鼾声、耳语声、音箱音乐声,从来都缺乏足够的抵挡力。买来眼罩和防噪音耳塞也都没有用,最后严重到只有把头蒙在被窝里才能够睡着,若时值夏日,蒙头闷热非常。这样她便时常辗转半夜,无法入睡。
在集体宿舍里失眠是如此可怖的经验,比什么恐怖片都更孤绝,更无助。空气里都是飘浮膨胀放大的睡意但她却沾染不到半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床帘里,沉默隐忍良久,而对周围一点一滴的细碎动静,却非常之澄明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