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05年第06期
栏目:本期新锐
民国庚申年秋的一个黄昏,正是月上东山的时辰,玄迹法师静坐于竹清寺一间窗户朝东的山房,展读梅溪学堂费而隐先生托人带来的的一首诗。这是一首悼亡诗,写给亡妻叶小竹的,仍然是七律,笔调很凄凉,笔迹愈到最后愈潦草,墨迹干涩,内心的哀恸可以想见。诗尾附言说,他的夫人于今晨零时许病逝了。费先生还说,夫人临终洁净,死状吉祥,是她前生修来的福分。
玄迹把信折叠起来,投进惜字炉。他熄灭灯,坐在黑暗中,呆望着东窗。窗外是一片白纷纷的月光,偶尔有叶影飘过来,平添了几分凉秋的况味。他许是觉得有些冷了,披上一件外衣,开始念诵起一段经文。
但他愈念愈觉得全身发冷。牙缝间发出的吱咯声清晰可闻。他好像还听到自己念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苜蓿街上的人都晓得,玄迹法师的俗名就叫李孝先,出身有名望的书香世家。父亲李芾之,便是梅溪书院的最后一任山长。
李孝先打小便拜梅溪书院的馆师叶是先生作启蒙老师。与他同窗共读的,有后来成为梅溪学堂校长的费而隐,还有一位,就是叶是先生的女儿、后来成为费夫人的叶小竹。
叶是先生教书,与别的馆师并无二致。先是教会识字,然后教的是一些四声、虚实、双声、叠韵之类。尚未教到诗词文赋,叶小竹便自行停学了,在家单是学些女事。叶是先生说,姑娘家是不能太聪明的。
李孝先长到十三四岁,李芾之便亲自执教了。李芾之喜欢读经,以为天底下除了六经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书。而李孝先却背着父亲,偷偷读了一些闲书。
大凡书院都有藏经阁,梅溪书院也不例外。李孝先就常常与费而隐去藏经阁找闲书读。闲书,是勤奋的生徒不会翻看的那类书。
有一次,李孝先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儿女英雄传”,但内页中的文字却分明是坊间私刻本“欢喜冤家”。
院藏书中除了经史之类的必读书,其余的无非是制艺、课艺之类的应试书,在这些书中竟夹杂一本“欢喜冤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可讶异的事。
他们读上几页就脸红耳热了。费而隐用大人的口吻说,原来他们也是耐不住寂寞的。
费而隐接着又找到了几本类似的书,里面还有插图,形形色色。李孝先说,我曾在父亲的书房中见过这些画,据他说,那些妖女阴气重,属水,可以防火的。
大试期间,没人进来,他们就放大胆子抄书。各自抄录一些章节,带回去互相传看。这是两个人共有的秘密,彼此分享着。
到了夜晚,李孝先就有些把持不住了。那些“妖书”,像狐狸精一样,把他给迷住了。他按照自己所愿,让那些娇艳的迷人的形象,在脑子里翻腾。一个童男子,仿佛变成了素行无耻的公子哥。
白天,他就诅咒这些“妖书”,跟费而隐一样。他们认为那是乱人心志的。但每到夜晚,心志还是要乱,没一点办法。
以后的日子里,李孝先便得了一种病:时常夜遗。他的身体日渐虚弱,父母看了心疼,却不知其详。请来了郎中,一看,说是阴虚。
李孝先心底明白,这病与那些“妖书”有关。于是起床,把手抄本撕成碎片,抛进惜字炉。还学大人模样,念了几句咒语。
然后他坐到书桌前,又开始读起圣贤书来。
镇志上是这么记载的:光绪廿四年,也就是李孝先十六岁的时候,李芾之送儿子前往上海同文馆念书。其实真正促成此行的,是一个名叫严复的翻译家。严复还在天津办报时,曾给老朋友李芾之写过一封信,希望他能把一批年轻的生徒送出去,开开眼界。毕竟是严复,连劝学的信都写得带有几分古味的桐城派风格。所以,李芾之是不怕儿子学了洋文就变成约翰李的。
在上海同文馆念书那阵子,李孝先也穿上了洋装。浆得太硬的领子边沿摩擦得脖子上的痤疮生疼:那些痤疮一个劲地冒出来,掐也掐不过来。他记得先前有位大清遗老指责过洋装的十点缺陷,其中一点就是领子太硬,让人“不堪回首”。李孝先特地请当地一位裁缝,给洋装的领子再衬上一道柔软的假领,这以后,痤疮就免受其扰了。
他想,洋人的东西,跟洋装一样,不能拿来就套上,须得改造一下。他又想,西学与东学这个课题以后也大可以做做。
读了几部洋书,他很有感触,于是就给严复与林纾分别写了一封信。他跟严复探讨的是卢骚的《民约论》,跟林纾探讨的却是剑道;不过严复那时正忙于翻译《天演论》,而林纾的剑术荒废已久,所以都没有回信。
李孝先又给流亡日本的康有为先生写了一封信,探讨的是怎样将州县的书院改成中西并课的学堂。康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对他的观点表示赞赏,并且附录了一份当年他给大清皇帝上呈的“请开学校折”。
李孝先后来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言必称康有为,他说,当今朝廷推行的新政,还不是康先生当初主张的那一套!他甚至认为,废书院、办学堂的趋势是挡也挡不住的,因为康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芾之读了信,先是大骂康有为,继而是骂自己的儿子。李芾之本来就体弱多病(阴雨天膝盖就痛,春秋二季哮喘病就复发),这一气之下,老毛病又找上麻烦了。但康有为还是要骂的,儿子还是要骂的。
一天,李孝先接到家人电报,说是父亲患了咯血症,恐怕不久人世了。李孝先便匆匆赶回了家。
一进书院,只见山长一身缟索,正坐在庭院中央烧化纸马银锭。李孝先不解地问父亲,你这算什么呀?
山长嚎丧似地哭道:我这是为天下的书院服丧啊。
李孝先知道,父亲的火气正上头,不能顶嘴,就垂手立在一旁,静候教训;李芾之愤愤地说,西洋人太无理,以武功之盛骄人,我儿啊‘你这些年学的是什么歪门邪道?你鼓吹什么学习西方文明,创办中小学堂,这不是要毁了你爹苦心经营的基业么?
李孝先只是点头回答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李芾之送儿子去同文馆念洋文,本意是要让他将来去说服那些洋人学习我们的文明,不料自己的儿子却要沦为异族臣安。这是最可鄙薄的了。李芾之给儿子开了一张书单,要他在一年之内只许读单子上所列的书籍。其中居然也有词曲类的,但也不过是梁状元不服老、状元堂陈母教子之类。
京城很快传来消息说,科举要废除了,书院要废除了。李芾之的身体说垮就垮掉了。
李孝先请来了县城里顶有名气的老中医孙贻梅。孙贻梅不但医术精通,学问也了得,喜欢跟人摆道理。他听说山长的儿子在外读了几年洋文,是颇可以聊聊的。他问李孝先,你以为,中医与西医哪个更好?
李孝先迟疑一晌说,晚辈以为,中学与西学,譬如冬夏的昼夜,各有长短;中医与西医大约也是如此罢。
孙贻梅咳了一声,说,西洋人的外科还行,内科是不逮我们的。他举例说,前阵子城里来了个行医的洋教士,居然连我们号脉是号左脉还是右脉都不晓得。
孙贻梅说着,便坐下来,替李芾之号脉。沉吟片刻,就起身开药方了。孙贻梅的文房四宝都是自己携带的,那石砚纹理细腻,坚密如玉;那笔是湖州狼毫,毛质极好。几行药名写来,仿佛汉赋唐诗。
孙贻梅吟诗般用重浊音念了一遍药名。然后交给李孝先,嘱他去苜蓿街的杏林斋或三益堂配药。
临出门时,费而隐刚好送来两份喜帖。一份给他,另一份是给山长。帖子上写明:费而隐要在本月十六日与叶小竹喜结良缘。
老朋友相见,居然没说几句话。两人都各怀心事,只是不点破而已。费而隐说要进里屋见山长,李孝先没有作陪。因为,他说,我要给父亲买药了。
这门亲事便是由山长一手撮合的。费叶二家的父母自然都很满意,没过几天就央人换了帖子。他们说,费而隐与叶小竹真是一对璧人。
李孝先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带着叶小竹来费而隐家玩。费而隐将他们带到父亲的造纸坊。叶小竹第一回见到好几亩水碓塘里剖开的竹条,显得极为兴奋。她说,我名字叫小竹,见了竹子也分外亲切。叶小竹指着水竹问费老板:大叔,这是干吗?费老板说,淹竹哩。竹淹了之后又干吗?造纸哩。费老板说着便让人把浸泡的竹条从水碓塘里取出,放在平地上晾晒。捣竹绒时,叶小竹和李孝先、费而隐一起帮大人搬运竹条,弄得满头大汗。费老板一边捣竹绒,一边对蹲在身边分翻的老伴说,要是我们家的老三今后能娶上像小竹这样勤快的姑娘家,那真是叫福气哩。李孝先在一旁听了有些不快,他拉着叶小竹的衣袖说,咱们走。
可是现在,他不能拉着叶小竹的手说“咱们走”了。
费而隐迎娶那日,皇历上说,是吉日。李孝先本来受邀做司仪,但他以父亲生病为由推辞了。
上街买药时,他看见费而隐正骑着一匹白马,穿着一身大红长袍,喜气洋洋地打苜蓿街经过,身后还跟着鼓手、堂名、掌礼、茶担、厨师和轿头伴。
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肚子里直折腾。但老朋友结婚,不去喝喜洒,于物理人情都说不过去。
那晚,他准时赴宴,但不见新娘的影子,惟有新郎在司仪的导引下,在桌间穿梭敬酒。
李孝先坐在末座,没人向他敬酒,他也不向上座的人敬酒。他兀自喝着,不觉间酩酊大醉。
他没打声招呼,就提前离开了筵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刚到家门口,就见母亲抹着一把泪水说,你父亲撑不住了。
李孝先走进父亲房内,看见山长的三位姨太太正环立在侧,她们不是来侍奉汤药的,而是要看看山长的遗嘱。
山长躺在宽大的罗汉烟榻上,费劲地喘着粗气。平常他便由几个太太轮流陪着,在这儿抽抽大烟,有了精神,他就上来耍上一回。但现在,他已经使不上一点劲了。
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灰暗的、呆滞的眼睛蒙着一层泪水,看样子,山长一点儿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似乎还要留下几句紧要的话。他在积蓄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要赶在最后一刻吐出。
母亲对李孝先说,你上去说几句安慰的话罢,也好让你父亲瞑目。
李孝先过去,跪在榻前,把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说,爹,我只想对你说,这辈子你讨了四个老婆,还常常背着她们去嫖娼,现在你也该知足啦。
山长轻轻地哼了一声,手若白骨,在空中挥动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山长死时,也正是梅溪书院被废之日。学田被瓜分了,书院库存余息银也不知所终。生徒们领不到膏火钱,都自行遣散了。书院没人主事,白昼也如夜晚一般沉寂。
李孝先行经习武场,那里的蒿草已高可没膝,也无人刈除。从前,生徒们埋头读书,怕有伤血气,就在习武场上练习骑马射箭,而现在马放南山,人也找不到北了。前楼后庑,也不再有琅琅书声,不再有烟火聚落。李孝先想,这也好,干干净净。
山长死后七日,李府请了一些和尚替他做七。几个姨太太唠叨说,和尚子,念经无心,拿了钱就跑,请也是白请。李孝先反唇相讥说,你们拿了钱,还不是一样要跑?
没过几天,她们领了钱,果真都喜颠颠地跑了,仆人偷了一些值钱的家什也跑了。只剩下李孝先和他的母亲守着一座空宅。
那日清晨,李孝先躺在北厢房,听到梅溪书院对面的一座山寺传来阵阵钟声。一百零八下,声声入耳。他想,这钟,虽然也是铜铸的,但那一百零八下,比起财主家数铜钱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了。
他对母亲说,我要出去走走。
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风水先生曾说过,梅溪书院这块风水宝地是注定要出读书种子的。三年后,书院门口挂起了一块匾额,上书:梅溪学堂。费而隐被当地官员推选为第一任校长。费是李芾之山长的得意门生,他父亲又曾为书院捐过二十亩水田,也算是两代人都有旧谊,所以,他出任校长,大家都觉得很合适。
玄迹坐在竹清寺的山房,听见咿咿唔唔的读书声,便知道新学校已开办了。费而隐请他下山一起办学,他谢绝了。多年来他从来下过山,也从不过问尘俗间的事。惟独与费而隐还有些诗书往来。他们之间的诗书不需要邮递,通常由一个小沙弥传送。
费而隐与他打小就无话不说,信中偶尔也谈及私人生活,诸如:我与夫人,两两相对,晶竹弹丝,静而得体,动而和谐。或是在一首诗的小序中说:昨夜与夫人宿于山间小筑,枕上沸波,视听幽独。妙极。
岂不知,一个“妙极”,是否会让玄迹怦然心动?
费先生擅长写那种香艳的七律。在那个年头,苜蓿街上的旧文人,通常喜欢作律诗,而且是七言律诗。这种诗,往往为了考虑到形式上的美,不得不生搬硬套,用典多,虚字多,水分也多。
玄迹喜欢写那种类似颂偈的五言诗,就那么二十来个字,干净利落,三拳两脚就可以把人打得五体投地。
两人有时调侃起来,也如拳脚来往,一点儿也不留情。有一回费先生寄来一幅字,字写在黄藤纸上,古雅极了,他说,这种纸是唐朝官员们当年指定的用纸,现在不多见了。
玄迹收到这幅字后,在右下角写了几个蝇头小字:擦屁股尚可。
费先生不知道这是侮蔑纸,还是他的诗oJb中有些不快。他说,这犟秃驴,痴无智慧。
他画了一匹驴,批耳修腿,尤其突出中间那一截,并附言说:这一器物,本可以人妙通玄,大师弃之,可惜可惜。字是圆阁体,肥厚、圆润。
玄迹看了,只是哈哈大笑,连说两句:“太像儿戏了,太像儿戏了。”
十多年来,他们玩的,也就是这种儿戏。玄迹晓得,费先生无非是想激他下山。但这山,他是不会下的,俗也是不会还的。
请他下山的人也不止费先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