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他正在坐禅,一名黑衣人忽然闯。进来。此人是苜蓿街上的拳师,据说练过铁砂掌和金钟罩。玄迹还叫李孝先时,曾向他请教过点穴大法。
拳师当年参加过王金发的“黑带党”,现在是革命党人,他听说玄迹懂洋文,就特来邀请。他还带来了一坛烧酒,似乎要与他煮酒论英雄。玄迹推辞说,施主要饮便自饮,贫僧要做功课。他用剪刀剪去了灯花,拿起一本经书,就自顾自读起来。
在同文馆那些年,他喜欢结交一些有血性的激进青年。他们喜欢喝酒,而且是一定要把肝喝坏掉;他们喜欢谈论国事,有时会为谭嗣同那句“留取肝胆两昆仑”的“两昆仑”指的是哪两位而争吵得几个月不相来往;他们喜欢背诵高适的边塞诗、辛弃疾的词,端的是一副冷风热血的模样。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已经冷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凝固。一切外物如风,再也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拳师说,眼下国家动荡,正需要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出来做一番大事,为什么你却躲在这里边敲木鱼过日子?
玄迹说,人世间有太多的是是非非,我少做一事,人世间也就少了一点是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玄迹的话,总是带有禅门的法语风格。拳师是听不进去的。
但拳师很有耐性,他等玄迹做完功课,又开始大谈革命。
玄迹卖弄学问似的说,你知道么?革命这个词,先前是没有的,它来源于西洋天文学中星层的轮转之说,本意与我们常说的“轮回”约略相同。所以,你谈革命,我谈轮回,都是一回事。
拳师叹了口气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呵。
玄迹双手合什说,从前是,龟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而今我是前人所谓的“菩萨鱼”,我安住不动,莲叶又与我有何干系?
拳师: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玄迹:去问金圣叹。
拳师:金圣叹又是谁?
玄迹:是一条鱼。
拳师:我不是鱼,又怎么可以去问一条鱼?何况连鱼都未必晓得另一条鱼会有什么想头。
玄迹:你算是悟道了。
拳师摇摇头,抱拳说一声“告辞”,就奔下山去了。
宣统三年,城里传来消息,说一个叫孙大炮的人要打垮满清江山了。玄迹想,风水也该轮流转了。他抬起头看,鸟坐云端,有君临天下的意思。
每逢日暮,玄迹法师便会来到窗口,静静地眺望。这扇窗户朝东,正对着梅溪学堂的一排教习宿舍。东边一栋宿舍是新的,西边是旧的。旧舍的墙壁上爬满了蔓生植物,近旁还有几株虬枝盘结的古梅;新舍的墙角种满了南天竹,很是清幽。费先生一家就住在新舍的二楼,朝西的一方还挑出一个花砖墁地的阳台,虽然窄小,但很雅致。
费夫人沐浴之后,也常常会到小阳台转上一圈,衣裳素净,意态颇为幽娴。有时她还会拿出一把精巧的梳子,对镜梳理着。
玄迹只是从远处眺望几眼,便转过身去了。他对外界的事物总是保持着适度的警惕。他学的是小乘佛教,过的是苦头陀的生活:常年用冷水洗漱,穿宽松裤,寡欲,寡言。参禅时,通常是素心空腹。因为肚子里有太多的杂物,脑子里就会有杂念。
他不断地给自己灌溉智慧。脑袋是满的,但身体下面终究像缺了点什么。所谓醍醐灌顶,也不过是像水滴浇灌枝枝叶叶,却无法稀释到根部。玄迹对自己的根部是怀有恐惧的。
男女之间产生的枝节,费先生说,往往也是从根部开始的。
费先生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妙极”。他们也会吵架,费先生说起粗话来,就没一点才子气了。
但外边的人都说,费先生人品好,脾气也好,在这个地方实不多见;而费夫人呢,举止得体,真正做到了水流而不浪,叶轻而不飘,代表了中国女性的优雅一路。
他们有一个女儿,叫费婷,容貌酷似母亲,性分却全然不同。费夫人以为,女人娴静是最可人的,正如梅以冷为上乘。但女儿天性活泼,受不得那种闺阁习规。
费夫人曾教过女儿弹古琴,女儿的手指虽细,弹出的声音却有些粗粝。坐在一旁的费先生只是苦笑一声说,小女纤纤玉指之间,竟有天地浩然之气。
不知不觉,女儿已长到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年龄,费夫人自然要替女儿的终身大事考虑了。费先生早年教过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对女儿颇有意思。“意思”的意思是,他们送四季节礼时总要问起这位师妹。费夫人后来对费先生说,有几个后生好是好的,但须是花花相对,叶叶相当才好。
她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一个名叫冯笃恭的后生,他长得不俗,家境也不错。最近他常来费家借书,执弟子礼甚勤。费夫人对他早就十分留意,她悄悄问费先生,你觉得那个姓冯的后生如何?
费先生告诉夫人,此人品行不端,经常逛窑子,而且是那种连一般的公子哥也不愿意逛的窑子。费先生说,夫子曾有言: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妓女是以身发财的,所以妓女是不仁的;与不仁的人有染,也是不仁的。
费先生究竟是读书人,引用的都是一两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话,而费夫人引用的,无非是隔壁那些妇人家的闲话。她说,男人不检点,不但害了自己,还会害了自家的女人。苜蓿街瓷器坊的许老板在外拈花惹草,得了暗疾,把老婆也给染上,双双失明。现在正要变卖家产去上海治病呢。费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样的男人,瞎了也活该,只是苦了他的女人。
那天傍晚,费先生被一班毕业不久酌学生请去喝酒。费夫人独自在家,忙完家务,就回到床上歇息。女儿到省城念书了,没得聊,只好看看书。她正读着一本闲书时,忽然觉得大腿根有些肿痛,伸手一触,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也就是说,问题有点大了。而这个问题,她必须待到费先生回来才能水落石出。
这一晚,费夫人有些面绯生烦。可以这么说,从前生病,是因为她故意要生点小病。那时候,长时间被冷落的她就会受到费先生更多的关注和照拂。有一回,她得了风寒,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费先生每天都为她端汤煎药,她觉得那一个月是幸福的。她甚至觉得那些没有学会生病的女人最可同情了。
费先生很晚才回来,他喝了几杯酒,但没有醉。费先生的酒量向来不错,这几杯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坐在床横头,带着一身酒气。费夫人将他推开,他又故意要惹她生气似地靠过来,并且用近乎下流的腔调跟她开了一个玩笑。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正憋着一股气。费先生说,你这人真没情趣。
费夫人拿眼睛瞪他,说,你背着我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
费先生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是要在饭桌上摆出来,有些话,却要在床头说清楚。费夫人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跟他绕弯子了。她掀开被子说,你看呀,看呀,这是谁作的孽呀。
费先生瞥了一眼,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他的目光不敢正视夫人,而是斜向地面,这样看上去,他即使笔直坐着,也像是要随时倒下去。
那一夜,费先生和费夫人吵得十分小心谨慎,似乎都生怕这种事被邻居听见。因此,他们之间的对话,仿佛两根木头的对撞,声音十分沉闷。最后他们照例要分床睡,但都没有睡好。
费先生也发觉自己的身体愈发不对劲。几天前,他的皮肤就冒出粉红色的斑点,他以为自己患了瘙痒症,就涂了一点外敷药,现在被酒一刺激,斑点的颜色由粉红变为暗红,疮面也一点点扩大了。
几天来,费先生不敢去问诊。他在一本医书上找到了一种偏方:用鸭一只,饿二日,只以白水食之;用轻粉一两,大米饭四两,拌匀喂鸭,待吃尽,以苇根捶碎泡水,令鸭饮之,解去轻粉之毒;待鸭毛落尽,煮鸭食之。
费先生如法泡制,一份给自己服用,另一份,给费夫人。但他们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斑点已向手心、足心、胸口蔓延了,并且开始破裂、溃烂,宛若一朵朵丑陋的梅花。
费先生托人请来了名医孙贻梅。他虽然已年过八旬,但身子骨仍很健朗,苜蓿街上的人都说他有仙风道骨。
孙贻梅先是替费夫人号脉、查看。
他出来后,神色严肃,费先生把他请到书房,听他详解。孙贻梅问他,尊夫人是否与外人有染?
费先生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孙贻梅说,那么,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了。费先生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声张出去。
费先生在外也是与女人有染的,但他从来不曾明日张胆地去逛平康巷、三益里之类的花街柳巷,购票人室的铜雀楼他更是不会去,因为那里每晚都会有人按时过来查票一次。读书人,清誉还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