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艰难地睁开双眼,青青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我眼中,二病室再也没有了色彩,我满怀羞辱回到省委大院家中。
“你怎么了?”我的沮丧把母亲吓了一大跳,在她的记忆里,我还没有过忧伤,永远是她漂亮、潇洒、快活、随和的大孩子。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一笑:“我们科室的姑娘太多了,既漂亮又善良,当然也有扎手的玫瑰,我被撩花眼了,就这样。”
“哈……”母亲一阵开怀大笑:“原来我们驰驰失恋了呀!哈……有意思!不过驰驰,你千万别与她们当真,你的事我们会做安排的。”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很不能接受她这番理论。
“哦,不是安排,是帮助你选择,你小孩子家阅历浅,判断能力鉴别能力都差些,此外,你的对象也是我们将来的儿媳妇,还要一起生活,一个锅里吃饭,性格一定要好是不是?”母亲是个长期做行政工作的老干部,见我刚才表现出的那份惊讶,立即把话拐了个弯。我没有吭声,脑子里却在稀里糊涂地乱转,那个任劳任怨手脚勤快麻利的刘青青肯定是很适合到我们家来的,可惜她瞧不起我,她为什么会瞧不上我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沉重地叹了口气。
母亲又笑了,拍拍我的头说,“这气叹得还真有模有样的嘛,驰驰当真是长成大人了,是该说个媳妇了。哎!我说刘家伯伯那个三三怎么样?长得很有韵致,身段也蛮苗条,这大院里的姑娘,没有人能超过她。驰驰:你说呢?”
“是不错。可是妹子家的心思是最猜不透的,谁知她瞧不瞧得上咱?”我一边与母搭讪,一边想起刘青青泼在我脸上的茶水。
“这不成问题。”母亲脸上顿时神采飞扬,“我,你爸爸、刘伯伯三人已经碰了次头,说约个时间让你们两人谈谈,没什么问题,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母亲她早有打算,我得提高警惕。我把她安放在沙发里坐舒服后,半郑重地说:“妈!你不要安排得太如意了,我是说不肯就不肯的哟。到时弄得两家都很尴尬我可不负责任!”
“为什么不肯嘛]”母亲从沙发上挣扎着站起来:“人家刘伯伯作为抓组织人事的副书记一向是讲究家教的,三三工作单位又好,人品也不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这些?没有了?恐怕还另有盘算吧J”我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冷冷地说。对母亲这个女人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她的一生就是怎么把丈夫搞上去,然后再把儿子搞上去。
果然,她戚戚地说父亲的副厅级已经到了八年,再不设法也许就没希望了。再说我,没多厚的专业底子,迟早会去做行政工作,倘若没人提携会当一辈子公务员,她又于心何忍哪!
“这样一来我不是要做爸爸第二了?养个儿子还得让他姓刘喽!”我刻毒地笑着说。
“你一”母亲的双眼翻白,“你怎么这样跟妈妈说话!你爸爸怎么了?我替他安排的事哪一件又错了?他能有今天这个样子难道不好?”
“好!好!你能安排他却别想同样来摆布我,那刘家的三三即使是个天仙我也不会娶她,你们生我养我,让我享受这享受那却不让我享受爱情,没门!我的事我自己拿主意谁也别想干涉,就这么定了!”我稀里哗啦说完,转身冲出家门。
走在路上,回味着家中那场争执,好久还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断然拒绝母亲把我塑造成父亲那样官运亨通的小男人,我不是从来就很听从她的安排吗?从上幼儿园开始到拿专科文凭到准备去院机关混日子,我都没反对过,偏偏今天反抗了她,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青青那双鄙视我的眼神……
是啊,反省一下二十四年的生活,除了父母亲安排的有哪一点是自己的,难怪青青要瞧不起我,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家庭的庇护,我能凭自己的能力保护我的妻子儿女吗?不行!我得从现在这种境况中逃脱出来,扎稳根基,在医院里努力确定自己的地位,应当做个象样的男人给大家看看,当然,尤其是得给刘肯青看看,让她感受到她将依傍的不是流水而是高山!想到这里,只感到心中有股激流在撞荡,眼前豁然开朗,浑身储足了力量。
省委大院中心花坛的左边,是父亲所在的办公大楼。整个大楼里黑魃魃的,只有父亲的窗口还透着灯光。父亲经常借口工作忙独自呆在办公室里不愿回家,母亲对他在仕途上的帮助越大,他对母亲越恭顺亦越多地呆在办公室里不愿回家。小时候,我是肖姓人的心肝宝贝,父亲对我抱重了都会遭母亲她们一伙的白眼,他想爱我而没有机会,待我到中学后,我逐渐对女人的细琐和温柔感到难以忍耐,更喜欢与父亲之间那种男子汉的交流,便常常悄悄地溜到他办公室里去,和他聊几句。看得出他很欢迎我,再忙,也要陪我一会。此刻我带着满心的喜悦,三步两步奔向他的办公室,我要将我的打算,我确定了的人生目标通通告诉他,我想他会是第一个支持赞同我的人。
我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他椅子背后,既想让他出乎意料的高兴也想看看他独自呆在这儿干什么。
他没发现我,专心致志地在缅怀着什么,手捏着钢笔随意在一张白纸上涂画。我凑近一看,满纸只有三个字:文月月。有写成隶书的,有写成楷书的,有写成行书的,有写成草书的也有将这三个字挤进一个桃心形圈内的……我愕然了,这文月月是什么人?是他的战友?同志?朋友?从父亲那凝重、深情而又不乏缠绵的神态里明显觉得不是,难道是……情人?
我脸红了,为偶而窥探到父亲的内心秘密而脸红。继而又觉得不大可能,父亲在机关历来享有好名声,从未听说他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是不是象唐·吉诃德先生似的选了这个文月月做意念上的情人?说不清楚。管他,意念上的也好,事实上的也好,我都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父亲有着许多许多一般人都不可能有的苦闷,他活得不快活,不惬意,他需要慰藉。
我不忍心打搅他,依然悄悄退出办公室,既然思念,回味能让他暂时从苦闷中逃脱出来,就让他多享受片刻吧。我可怜又可叹的父亲!
我回到医院。第二天上班后,我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身不离严教授左右,勤问勤记,有空闲便翻看业务书籍和学习外语。严教授很高兴,认为我还可造就,热心地帮我确定了下半年的科研选题。我的突变当然令同室的姑娘们大吃一惊,尤其是丽敏和牡丹常常向我投以怨艾的目光,我只得假装没有看见。
我的变化,在青青的目光和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反应,她仍然当我不存在。我颇伤心,我的奋斗也还是需要支撑和鼓励的,她如果永远这么一成不变的对待我,我怕总有一天会半途而废。幸好老天爷不负苦心人,那天,我工作得忘了时间,是她敲着医生值班室的门说:“肖医生,下班很久了,食堂快收摊了你还不去?”我特地注意了一下她的眼神,里面的冷漠消失了,似乎还有半分温存。霎时,我的信心恢复了,于是我决定每到星期天,便将一周的思念记在纸上,星期一再悄悄塞进她办公桌左边那个常上锁的抽屉里,她不看也好,撕掉也好,揉碎擦屁股也好,我不管,一星期一张照写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