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2年第02期
我站在楼梯口,心里怦怦地跳。刘青青去供养室取注射器具去了,马上就要转来,今天一定要她接受我的邀请,去舞厅或咖啡馆,度过这个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夜晚。为此,昨夜我通宵都未曾合眼,仔细考虑选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提出为好。于是我选择了在楼梯口等候她。
刘青青很美,却不苟言笑,待人又很善良厚道,象外凉内热的热水瓶。她不象牡丹那样总用火辣辣的目光望我,也不象丽敏那样用热切关注的目光望我,更不象赛男她们那样用温存亲切的目光来望我,而是从来没望过我,我觉得自己受了轻视,也同样用本望她不与她搭话,故意冷淡她来报复。然而这一切措施均象凉水泼在湿木头上,毫无反应,反把自己弄得神经衰弱起来。我悲哀地感到我不幸被爱神之矢所中,迷上了这位脸上挂霜的姑娘。
“咯咯咯咯……”高跟鞋撞击水泥地板的响声传过来。
我精神一震,迎上去:“青青!我帮你来拿吧。”这是一句娴熟于心的开场白。
“谢谢!”青青迅速将装器械的大竹篮子从右手换至左手不重。”接着象一道白色的闪光,消失在我的视觉之内。
没料到盘算了一通宵的计划,两秒钟不到就结束了。我有点生气,但更多地在替刘青青惋惜,她这样轻易怠慢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拒绝什么样的幸福。当然,她这样的女子不乏人爱,但我敢说能有我这样的人来爱,却是十分难得的。
我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两岁多才知道开口喊娘。可我外祖父却曾是市委组织部长,虽然注定了我父亲从结婚之日起就患上了“妻管严”,但是我父亲自经过省党校培训回到s市后,就接二连三地往上升,升到正科级时便有了我。他心里很知道应该感谢谁,尽管他自己是陈家的独养儿子,但还是把我的姓让给了外祖父。外祖父也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怕断了香火,于是我便姓了肖。
我一米七八,肩宽腰削,面色白净,鼻梁高直。按那位几次想拉我进话剧团的导演的说法,很有点男性魅力,在什么外国戏剧里扮演王子一类的角色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我的普通话糟糕透顶,经过他三个月的精心辅导;我依然前后鼻音不分,言前江阳混淆。气得导演双眼一闭瘫倒在椅子上,伤心地朝我连连挥手:“去吧去吧,你这死不悔改的湘南佬!”就这样掐断了我的艺术前程。
尽管如此,由于我的父母很幸运,我还是很幸运。他们帮我混到了一张医学专科文凭,让我进了全省最大的医院,原本还要将我安排在院机关,可父亲说要先到基层锻炼几个月,于是我到了二病室。
二病室系心血管病室。除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治医生三位是中老年男性外,一名助理医师、两名实习医生和四名护士都是年轻未婚女性。上午大家热热闹闹查房、打针、讨论病例填写病历。下午,主治医师以上的男性常有各种会议、科研探讨、学术交流、外事活动,不大呆在病室,我便成了这女儿王国里的贾宝玉。偏偏我又是贾宝玉那副德性,觉得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喜欢与她们厮混。凭感觉,我敢说除刘青青外她们都在暗中爱我,然而,我却没有从她们的爱慕里得到多少喜悦。刘青青自始至终就象刚才那样对我熟视无睹,这使我更多地感觉是失意。我不想即刻就上楼去,站在原地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下。
“肖驰!肖驰!”助理医师丽敏大声疾呼跑下楼梯:“老天爷!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严教授在分析病例呢,快上去!”瞧那份火烧火燎的认真劲儿,其实我知道听病症分析只是借口,主要是我在她的视野中消失有好几分钟了。
我应了一声,对她绽出个笑容:“里面有点闷,我下来透透气。”
“哦?你病了?”她大惊失色。
我预感到;接下来她的玉手就会探向我的额头。于是,我赶紧两级一步地跨上楼梯:“没什么。”
“哦!人家好心下来喊你,你就把我摔在这里?”丽敏生气地叫着,赖在原地不动。
我苦笑着停下来:“快上来呀,难道要我下来再与你齐步走?”
她噗哧一笑,追上我,悄声说:“今晚陪我看场电影怎么样?”
“今晚不行,我有事。”
“什么事?”她的耳朵竖起来,口气里充满警觉。
“我”…”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我已经约了刘青青。”
“刘青青?湿木头?”丽敏哈哈大笑:“哄鬼去吧!说定了我俩今晚看电影。”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是真的,我不骗你,我已经约了刘青青。”
“我不信,我这就去问她。”她一甩手冲进病房。
刘青青正推着装满注射物品的手推车,挨个给病人肌注。
丽敏一脚压住推车前轮,问:“青青!今晚上你干什么去呀?”
“不干什么。”青青在注射卡上勾记号,头都未抬。
丽敏得意地朝我挤了一下眼睛,继续说:“肖医生说请你去玩呢。”语调中饱含揶揄。
“青青!我今夜是想请你……”我赶紧凑上去。
“二十一床准备注射。”青青自顾自地一边下指令一边取针管吸药水,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个肖驰存在。
丽敏幸灾乐祸地盯着我发窘的面孔,悲天悯人地说:“哦,原来只是想,还没请呀?那也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呀!青青!你去不?”
“当然去!”蓦地背后杀出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护士李牡丹。
牡丹吉普赛女郎式地随便用胯碰了我一下:“肖医生一清早就对我说,今晚请我和青青去小百花剧场听轻音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青青姐呢。”
“你一”丽敏怒视了牡丹一眼,转向我冷冷地问:“肖驰!这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青青不去,还有我呢对不对肖医生?”那双眼睛里喷出的火辣辣的光芒,灼得我无处可藏。
丽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脯一起一伏:“你们……”
“我们怎么了?”牡丹挑战式地抬起下巴,扬起眉毛。青青却没事样地将空药瓶扔进一个器皿里,推着车走了,把一个得意的、一个受气的、一个尴尬的扔在走廊上。天哪!我束手无策,不知这该怎么收场才好。幸好严教授左手拿着五十四床那张变了形的心脏胶片,右手握着钢笔在门板上乱击:“怎么?怎么?人都到哪里去了?片子也不耐烦看了?”
我如释重负,忙逃向医生值班室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阵阵心里发堵。
严教授在五十四床的心脏上指指点点,我竭力全神贯注地盯着它,可越瞧便越觉得那不是五十四床的心,而是我被刘青青用蔑视、嘲弄、耻笑、鄙弃挤变了形的心脏。今天,她又连续两次陷我于难堪,我愤怒地觉得如果再忍受下去,就不是男子汉了,在我与她之间,我必须赢!
“对!现在大家的判断有了一致性,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教授总结性地用钢笔筒在那个心脏的二尖瓣上猛地一击。
“啊!”我猛然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失声叫了起来。霎时大家把我围在中心,量体温血压、测心律脉象,奇怪,除了心律稍快外,一切尚好,严权威说是因疲劳原因导致的一种心理幻觉现象,特许我回宿舍休息半日。
我回到宿舍,脑袋炸裂般疼痛。钻进被窝刚闭上眼睛,门外就“笃笃”地响起敲门声。
“谁?”
“我,牡丹。”
真要命!到这地步了还不让人安宁。我烦躁地掀开被窝,正要起身,又听见门外有人在阴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来这干什么?”好家伙,是丽敏,瞧吧!好戏又要开场了,我索性又钻进被窝,让她们去争吧。
“那么你到这儿又是干什么来了?”牡丹故意拿腔拿调地反问。
“我与他有我们医生之间的事,没有必要让你知道。”丽敏任何时候都不忘记用自己的身份来压牡丹。
“我与他有我们私人之间的事,更没有必要让你知道,”牡丹毫不吃丽敏那一套,“厚颜无耻”地说完,信心十足地敲着门板:“肖驰!开门,我要进来!”
“肖驰!请开门,我看你来了尸丽敏不甘示弱,跟着边敲边喊。
一时间敲门声此起彼落,这哪里是来看病号?分明在活活地折磨我的神经!我终于忍不住抓起床边的皮鞋朝门上摔去,门外立即片刻寂静。我喘了口气,正欲说她们两句,外头又响起赛男的声音:“哎呀!我就猜到你们会在这里,教授在问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有人用鼻子哼了哼。
“他怎么样?不要紧吧?”赛男的语调里全是关切。
“人家在坐月子,吹不得风呢!”牡丹说完,咯咯咯地冲下楼去。接着是杂沓的一群人下楼的声音,我的妈,她们终于走了。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中午即将来临。为了防止刚才的一幕重演,我索性起了床,在门上贴张“本人因事外出”的条子,溜回住院部大楼。瞅着无人,赶紧钻进电梯上了八楼顶层,再由八楼慢慢沿着阶梯回到二楼二病室,恰恰十二点零五分。我不在,丽敏、牡丹们的魂也就不在,估计她们早走了,扔下个青青在做那扫尾工作。果然,当我走进护士值班室,只有青青一个人在清理堆在台子上的一切杂物。
“青青……”我叫道,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抖。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眼和手仍然在工作。
我恨她这种随便什么人都不在乎的样子,“哗”地一把推开那些针瓶管于:“青青!是我在叫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你——姓肖的大夫叫我,够了吧?有什么吩咐?”她又将那些针瓶管子拨来摆弄着,依然没有看我。
“你看着我!”我气极了,横蛮地用双手抓住她的双肩,硬将她扳过来面对着我,继续吼道:“知道吗?为了能有机会和你单独相处,我花了多少心思,而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我就那么不堪入目,那么不屑一顾吗?你说,你说呀!”
“把手拿开!”刘青青脸色发白,眼睛里流露出憎恨与厌恶的神情。
我没有动。
“再说一遍,把手拿开!”语调更加寒气彻骨。我松了手。
“啪!”一杯底茶水,倾泼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