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夜秦淮。
新月如钩,悄悄挂在树梢,冷冷遥望着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温柔乡。
温柔乡往往并不温柔。今夜,这里又不知写下了多少篇悲欢离合,上演了多少场恩怨情仇。
长篙一点,潋滟水波摇荡着亭台楼阁的倒影,就像慈祥的母亲在轻晃着摇篮,使得梦里的孩子也漾起了一抹天真的笑容。楼台望新月,画舫过双桥。不一会儿,十里秦淮的鼎沸人声就已渐渐远去。船娘哼唱的渔歌也显得这早春之夜更加幽寂而清远。
于是这艘画舫就悄悄地泊在了岸边。
船娘唱个喏,轻挑门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船舱很小,却也雕梁绣柱,极尽意匠神工。两边各挂着一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两个人正在对坐品茗。一个戴着眼睛的精干老者,一个穿中山装的俊朗青年。
老者挥了挥手,船娘告退。
这个面容枯槁、身材矮小的船娘,实在有煞风景,更扰乱了如此良夜,饮酒品茗的意境。青年笑了笑,打开食盒,将酒菜一一摆了上来。
酒只一瓶,菜也不多。可香气却足以勾起任何一个人的食欲,仿佛只要品过一小口,便三月不知肉味。因为这酒是地道的女儿红。菜更是“晚晴楼”的名点:东山老鹅、回卤香干、桂花酒酿、鸭血粉丝。
青年端起酒瓶给老者斟满。老者笑道:“这辈子能让何长官为老朽斟酒,老朽知足矣。”
青年笑道:“何某这辈子能给唐二爷斟酒,余生五十年,也无甚追求了。”
“哪里哪里。”唐二谦逊道,“古往今来,江湖人称‘唐二爷’的,少说也得有十来个吧,可何警探‘一刀何求,但判生死’,人称‘神捕何一刀’,还是史上第一例呀。”
青年道:“‘神捕’那是谬赞了,在下也没听到过几次。倒是被人叫‘何一刀’叫习惯了,弄得在下有时候连自己的真名都想不起来。二爷您看,这不是越过越糊涂了么?”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哈哈。”唐二开怀大笑。
不知不觉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二点了烟斗,缓缓说道:“何长官,你晓得的。我唐门虽说遍布大江南北,枝繁叶茂,却做的是正经买卖。就算这‘福寿膏’流毒天下,人神共愤,我等也有官府核发的特许公文。更何况,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愿吸福寿膏,也是自找的。不是么?”
何一刀淡然一笑:“然也。虽然在下无比憎恨那福寿膏,可这些年来,凭心而论,警局可从来没因此找过您的麻烦吧?”
唐二吸了口烟,说道:“是极是极。可麻烦总是不请自来的,不是么?”
何一刀闻言一笑:“在下已揣得二爷约我赴会的用意了。”
唐二忙道:“请讲。”
何一刀道:“清晨发生的洋人神秘被刺之事,二爷想必晓得了。事后查明,死者名唤‘弗洛伊斯’,是纵横南北的福寿膏巨趸。二爷约我在此秘会,是要在第一时间洗清唐门的嫌疑了?”
唐二放下烟斗,一声长叹:“不愧有神捕之名,老朽佩服,佩服。”
又听唐二说道:“此事一出,十个人至少会有八个认为是我唐门金陵堂与弗洛伊斯分赃不均,才用暗器将其刺杀的。毕竟——”他顿了顿嗓子,神色骤然凝重,“毕竟北伐军去年底就占领了武汉,截断了长江水道,使得川、康、滇、黔出产的福寿膏运不过来,导致江南一带存货用光,行情吃紧。如此情形下,别人自然而然就会认为,唐门与洋人之间,一定因此而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早已视若仇雠。”
何一刀不置可否。右手一晃,一根牛毛般粗细的银针亮了出来。
唐二大惊失色。
“如今……如今物证也在,可不令老夫有口难辩了么?”
何一刀坦然道:“这凶器虽是唐门梨花针不假,可自从光绪年间西洋炼铁法传入以来,唐门毒针的锻造工艺就不再是秘密了。”
“正是正是。”唐二忙道,“唐门不少精细暗器的锻造工艺,都是想方设法从西洋传教士那里学来的。而且,唐门不少毒药,如今也已不再是秘密了。”
何一刀微微一笑:“没错。这针上所涂之毒药,虽然足以立毙人命,却是唐门比较普通的‘阎王令’,乃夹竹桃与洋地黄掺和而成,对不?”
“正是正是!”唐二终于舒了口气,带着三分谄媚的口气道,“何长官果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依老朽看来,小小警探之位,实在屈才了!不瞒长官,如今江湖上能配出‘阎王令’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家,比如河北的马家镖局,山东的端木世家,西康的番僧土司,多了去了!”话到这里,唐二几乎苦苦哀求,“老夫明年就是花甲之人了,只盼时局平稳些,稳稳当当地回川中终老。怎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洋大人,惹火上身?万望何长官在警政厅乔长官面前美言几句,这个……这个‘孝敬’,自不必说,自不必说。”
何一刀忙道:“二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来,我再敬二爷一杯。”
“岂敢,岂敢。”
一饮而尽。
陈年老酒,总会带着一股火气,将体内的热量催发出来。唐二那皱纹密布的脸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何一刀却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多年的江湖生涯,早已使得他越是在需要思考的时候,越发显得冷静平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而如今,令他心里忐忑不安的便是:唐二爷怎么说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怎地神情竟会如此紧张,更不必说那几近卑躬屈膝的言语姿态了。
莫非是刻意示弱于人,来个先礼后兵?
静。
恰似暴风雨来临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何一刀凝神沉思,唐二“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
何一刀摇了摇头。
如此凝重的气氛,如此紧绷的心弦……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并不想和唐门直面冲突,否则,这辈子就别想摆脱接二连三的麻烦。
于是何一刀开口:“二爷不必如此焦虑。二爷不妨拨冗移驾警察厅,当着乔长官的面说明事情的缘由,洗清唐门的嫌疑。二爷您晓得的,在下不过一介小捕快而已。这个案子上峰已有令下,责成乔长官全权负责。”
唐二“哼”地一声冷笑,随手搁下了烟斗。
只有白痴才会把自己往老虎嘴里头送。如果一旦洋人逼急了,自己岂不就成了那乔长官随时可以抛出去的一只替罪羊么?更何况,从表面上看,唐门犯意明显,证据确凿,已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念及此,唐二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若是不去呢?”
何一刀道:“在下当然也不能勉强。”
说罢,他起身整了整笔挺的灰白色中山装,掏出钢笔别在上衣兜里。
唐二也站了起来,拱手道:“没想到这样一来,何长官竟活像一个大学教授了。”
何一刀道:“在下是大老粗,不是文化人。这样做,只不过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严谨而已。时间不早了,容在下告辞。”
唐二刚想送客,蓦地,寒风骤起,竟是那老船娘走了进来。她的身材依旧矮小,她的面容也依旧枯槁,只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正死死盯着何一刀,凌厉的杀气迸作骇人的幽芒!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诡异的音声就像一只叫哑了嗓子的老猫,令人毛骨悚然。
何一刀笑道:“唐门易容术,果然名不虚传!”
“哼。”船娘冷冷道,“算你识相。若不是二哥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莫对你下手,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何一刀道:“在下亦是如此想法。”
唐二见状,忙道:“幺弟,如今世道这么乱,咱们不必跟公门中人结下梁子。”
“哼!”那“船娘”不屑地道:“二哥,你自幼习文经商,不谙武功。哪里知道我等习武之辈,又是堂堂川中唐门的汉子,岂能受他这个小小捕快的鸟气!”
何一刀闻听此言,不禁一怔。
叱咤风云这么多年的唐二,竟然不会武功?
“胡说!”唐二一声怒喝,打断了唐幺弟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你的叔叔伯伯,诸家兄长,哪有一个像你这样猛张飞似的脾气?”
唐幺弟一声冷笑,闪电般出手!
犹如原野上疾驰而过的火车,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船娘”,一手金丝绵掌竟然已入化境!船舱狭小,何一刀不敢硬碰,借势一记“魁星踢斗”,“喀嚓”一声便踹碎了精工细作的舱篷。眨眼间,数十道疾光如羽书流电向他袭来。谁知他似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招,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上半身忽地跃向水中,“扑”一声响,狂龙般的真气竟卷起了一堵水墙!夹杂在舱篷里的暗器被水墙所阻,顿时向四面八方反弹激射。唐幺弟呆了,万没想到何一刀的内力竟精湛如此,顿觉膝盖剧痛——未及躲避,他已被反弹回来的暗器射中了。
事出突然,画舫尚泊在岸边。何一刀运气于腿,蛙跳般骤然一跃,便翻身站在了满是衰草的岸上。
可未待他缓口气来,却陡觉额头一冷——那是枪管独有的,象征着杀戮与死亡的冰冷。
风清月白,映着这森寒的枪管乌黑发亮。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高个青年紧紧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死死地抵在何一刀的脑门上。
何一刀微笑。
“果然是把好枪,德国货。”何一刀淡然道。
那青年“哼”了一声。
何一刀舒了口气:“苏公子不愧唐家的乘龙快婿。这一计用得既稳、又准、又狠。没想到我空负‘神捕’之名,今儿个也被大雁啄瞎眼睛了。”
青年狞笑着道:“犯我唐门者,虽远必诛!这么些年,还没有像你这样,胆敢在我唐门面前如此放肆的人。”
“过奖。”何一刀似笑非笑地道。
就在这一语之间,那苏公子忽觉握枪的右腕倏地一痛。他下意识地去抠扳机,却见一道微光飞掠,一股森寒刺骨的凉意自咽喉处迅速遍布周身。
“你……”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这神捕的手法,快得简直出乎人脑的想象!
一瞬之间,勃朗宁已安安稳稳地落到了何一刀的左手里。而那把令人骇然的小刀,则冷冰冰地贴向了他的咽喉。
春夜萧寒,苏公子却不禁大汗淋漓。仿佛月光透过面罩,在他的脸上化作了滴滴露水汇聚成溪,一道道地流了下来。
“判然一刀……但判生死……”他抖抖索索地念叨着。在生死之间,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何一刀的脸色依旧如常,还带着三分微笑。
“不必那么紧张。”何一刀开口道,“你最近没犯案子,我亦不会索你的性命。而且,你也见识到了我的手法路数,此行已算是赚了。”
苏公子试探地稍稍后退了些,何一刀的手果然没动。
那一柄名遍天下的“判然之刀”原来就是别在上衣兜的钢笔。
“嗖”一声,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苏公子一路狂奔,绝尘而去。
何一刀垂下了右手,转头一望,那艘画舫也没了踪影。只有幽幽可闻的流水声,和孤悬天际的新月,呜呜作响的林风,共同织就了一副静谧而又苍凉的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