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万子京起床后,本想吃点东西,再翻翻《水浒》,熟悉一下当晚要说的书。忽然,大总管李莲英派人来,要接他到“福聚坊”吃烤鸭子。万子京估计李莲英找他有事,就跟着来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福聚坊”。
在一个宽大的包间里,万子京见到了大太监李莲英和他的远房侄子、新升任的天津知府哈孝仁。万子京给李莲英和哈孝仁施完礼,这才落座。李莲英把远房侄子哈孝仁介绍给万子京。吃烤鸭子时,哈孝仁说,他这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抓捕刺杀醇亲王的、前天津知府宇文志成的儿子宇文寿杰,因为他听人说,这个宇文寿杰潜逃到了北京,靠卖煎饼果子为生。万子京闻听心头一震,忙问这个宇文寿杰长什么样?哈孝仁拿出一张画像递给万子京说:“这是我命人画的,明天就在全北京大街小巷张贴出来。醇亲王(奕譞)吩咐了,必须得抓住这个猴崽子,不能给宇文志成留后!”万子京一看画像,这不是在“海魁书馆”门口卖煎饼的那个小子吗?他不露声色地问了哈孝仁宇文寿杰家被满门抄斩的经过,这才说:“请哈知府放心,如果我在书馆门口看到这个宇文寿杰,一定会将他捉拿送到官府。”李莲英说:“万爷,今儿把您请来,主要是跟您商量,把进宫给太后说评书的人选定下来。”万子京恭敬地对李莲英说:“一切听您安排。”李莲英说:“太后最近心情一直憋闷,皇上打算趁太后过生日的时机,把北京天桥这些艺人尖子都请去,给她老人家宽宽心。”万子京正色道:“子京听明白了,北京说评书的艺人,您随时调遣。”李莲英“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饭毕,万子京离开“福聚坊”,回家准备当晚说的书。傍晚时,他坐着包月车来到“海魁书馆”,在门口正看见宇文寿杰在卖煎饼。他不露声色地走过去,低声说:“小子,你赶紧把煎饼摊撤了。”宇文寿杰不解地问:“凭什么呀,我又没犯法?”万子京冷笑道:“犯法没犯法,你自个儿知道!”宇文寿杰一怔,说:“我就是没犯法!我卖煎饼犯大清国哪条王法啦?”万子京说:“天津知府哈孝仁今天到北京来了,说是要捉拿刺杀醇亲王奕譞的前天津知府宇文志成的儿子宇文寿杰,明天你的画像就贴满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了。”宇文寿杰大吃一惊,心里一慌,把摊煎饼的家伙碰地上了。万子京拾起来交给他,仍低声说:“你先坐我的包月车上我家躲躲,明天一大早你就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
宇文寿杰年纪轻,脾气也拧,他不太敢相信万子京的话,即使万子京临走进书馆前,把家里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坐万子京的包月车走。为了以防万一,宇文寿杰这天早早收了煎饼摊,回到租的房子里,闭门不出。第二天早晨,他悄悄来到街面上一看,还真张贴着官府通缉他的画像。他相信了万子京的话,自己现在逃出北京城是不可能了,如果不躲进万子京家,估计很快就会被官兵抓住。于是,宇文寿杰归置了归置,戴上一顶有护耳的破棉帽子,跑进了万子京家里。万子京好像早知道宇文寿杰会来似的,见面第一句话就说:“行,你够机灵,还没让官兵给拿去。”宇文寿杰惭愧地说:“万爷,敢情这事是真的啊!”万子京说:“废话,我骗你干吗?”宇文寿杰感激地点了点头。万子京说:“你就跟我这住吧,等风声一过,你再走。”宇文寿杰说:“那我先谢谢您啦,要不,我干脆拜您当老师得了,这样住您家也说得过去。”万子京立刻摇头说:“现在不是时候,等风声过去再说吧。”宇文寿杰说:“现在官兵到处抓我,煎饼摊也摆不了啦,我不能挨饿呀!我给您叩瓢儿,跟着您学说书,将来就能混口饭吃。”说着,宇文寿杰就要跪地给万子京磕头,被万子京紧紧拉住。万子京说:“爷们儿,我跟你是萍水相逢,你想给我叩瓢儿也行,可得让我了解你之后再说啊。我访你三年,你也得访我三年。”宇文寿杰听了这话,就不好再给万子京磕头了。
自这天开始,宇文寿杰便住在万子京家里,平时也不敢出门,劈柴做饭、收拾屋子、看孩子、倒尿盆、洗衣裳,什么活都得干。即便如此,万子京也不教宇文寿杰说评书,赶上他抽大烟心情好时,宇文寿杰就问他这事,他就说:“徒弟徒弟,三年力巴,你先给我当三年力巴再说。”宇文寿杰无奈,只得在万子京家里忍气吞声地活着。为什么说忍气吞声呢?万子京的老婆是个母夜叉,长得跟黑李逵似的,一顿能吃五个馒头就一盘子牛肉。有一天,宇文寿杰天没亮就起来干活,忘了给母夜叉倒尿盆了。天亮之后,母夜叉轻声细语地把宇文寿杰叫过来,扬手就把那桶尿都泼在了宇文寿杰的脸上。平时,这个母夜叉对宇文寿杰非打即骂,都成家常便饭了。
几个月之后,就到了秋天。这天夜里外头刮大风,万子京上书馆说书还没回来,宇文寿杰正在柴房劈木柴,突然,那个母夜叉婆娘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对宇文寿杰说:“你快跑吧,一会儿官兵就上这儿抓你来啦!”宇文寿杰站起身问:“官兵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母夜叉说:“你还不知道吧,是万子京告的密!”宇文寿杰大惊:“万爷当初为了救我,才让我上家里躲避的,怎么还叫官兵来抓我呢?”母夜叉说:“万子京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让你住家里来,是为了使唤你,让你在家里干活当苦力,等官兵因为抓不到你着急时,他再把你交出去给醇亲王和哈孝仁,他好得一笔赏钱!这都是他跟我说的。”宇文寿杰说:“我跟万爷也没结仇结怨的,他凭什么这么对我呢?”母夜叉说:“凭什么?就凭你在天桥‘海魁书馆’摆煎饼摊时,说他说的《水浒》不如宝岳。就因为这句话,他就恨上你啦!”宇文寿杰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就因为这一句话?”母夜叉点头道:“就因为这句话!万子京现在是大清国的狗,他拉泡屎别人都得说是香的!你说他的《水浒》不如宝岳,就等于杵他心窝子啦。得啦,你快颠儿吧。”
宇文寿杰怀着满腔的怒火,拔腿跑出了万子京的家。
母夜叉说的是真话,万子京外表长得大气,骨子里却是个阴毒的小人。当初就因为宇文寿杰没有奉承他,就恨上了他了,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哈孝仁要捉拿宇文寿杰的事让他知道了,这就给了他报复的机会。别看母夜叉平时恶毒,关键时刻还是比万子京有良心。
宇文寿杰连夜逃出北京城,不知东西南北,摸黑儿就往唐山的方向蹚下去了。因为已是深秋季节,宇文寿杰边走边要饭,用了快一个月工夫才走到唐山地面上。恰巧赶上下秋雨,宇文寿杰连困带饿,加上内心的悲愤,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等宇文寿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当时他还没睁开眼,就觉着有人用汤匙往他嘴里喂稀粥。喝过几口粥,宇文寿杰才有力气睁眼。他刚一睁眼就吓了一跳,自己面前斜身坐着一个清秀俊俏的大姑娘,仔细一瞧,自己并不认识她。这个姑娘见宇文寿杰醒了,顿时露出笑容,说:“老天爷,你可醒啦,都烧了三天了。”宇文寿杰打量着屋子,问:“这是哪儿呀?”姑娘说:“这是唐山的一家小客店。”这时,门帘儿一挑,客店王掌柜的拎着一包中药走了进来。这姑娘急忙站起身说:“辛苦您了王掌柜,瞧把您累的。”王掌柜放下中药包说:“我不累,宝姑娘你才辛苦哪。”他看见宇文寿杰醒了,不禁呦了一声说:“这位小爷,你醒啦。”宇文寿杰向王掌柜点了点头。宝姑娘接过王掌柜手里的中药,客气地说:“劳驾您替我盯着点儿,我把药熬上就回来。”说罢,便转身走了。宇文寿杰一把拉住王掌柜的胳膊,问道:“掌柜的,刚才这位大姐是谁?”王掌柜的说:“是你的救命大恩人哪!为了救你这条命,宝姑娘把手镯都给当啦!”宇文寿杰鼻子一酸,哽咽道:“我穷得丁当响,怎么还她这人情啊!”王掌柜的说:“那是你的事,宝姑娘不光替你看病抓药,还替你付了店钱,等你把病养好了,你得想辙还这个人情。”宇文寿杰问:“宝姑娘?她姓宝吗?”王掌柜点头说:“她叫宝秀鸿,她爹是个说评书的,叫宝岳,那《水浒》说的,就一个字——‘棒’。”宇文寿杰瞪大眼睛说:“啊!宝岳怎么到唐山来啦?”王掌柜问:“你认识宝岳师傅?”宇文寿杰说:“不认识,我听他说过《水浒》,他怎么到唐山来啦?”王掌柜说:“我也不清楚,宝岳来唐山也没几个月,可能是水土不服,又病倒了,可怜宝姑娘,伺候你们这一老一小,累坏了。”宇文寿杰感动极了,觉着自己遇到了好人。这时,宝秀鸿走了进来,她笑着说:“辛苦了王掌柜,您赶紧忙去吧。”王掌柜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宇文寿杰硬撑起身子,跪在炕上给宝秀鸿磕了一个头,由于身子骨太虚,差点一头栽到炕下,幸亏宝秀鸿伸手扶住了他。宇文寿杰感动地说:“听王掌柜的说,为了给我瞧病抓药,宝姑娘把镯子都当啦?”宝秀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见双手还扶着宇文寿杰,便急忙松开说:“咳,当镯子不光是给你治病,主要是给我爹抓药,你不用惦记这事。”宇文寿杰说:“不行,我说什么得帮你把镯子赎回来!”宝秀鸿笑道:“你这病还没好利索呢,即便好了,你拿什么帮我赎回镯子呢?”这句话,说得宇文寿杰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强忍着泪水说:“宝姑娘,我是穷,可我有我的法子!”宝秀鸿问:“先不提这个吧,你叫啥名字?”宇文寿杰说:“我复姓宇文,名寿杰。”宝秀鸿说:“喔,我叫宝秀鸿。”宇文寿杰问:“你父亲是说评书的宝岳先生?”宝秀鸿一怔:“你怎么知道的?”宇文寿杰说:“我刚才听王掌柜说的。”宝秀鸿点头说:“我爹是说书的宝岳。”宇文寿杰下地穿鞋:“那我得看看宝先生去。”宝秀鸿拦住他说:“我爹也躺着养病呢,等你病好了,再去看他不迟。”宇文寿杰问:“宝先生得的什么病啊?”宝秀鸿说:“生了一回大气,咳血了。”
宇文寿杰听了,不好再深问,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想看看宝先生去,我是宝先生的书迷,他在天津‘三不管儿’说的《水浒》,到现在我还印在脑子里呢。”宝秀鸿诧异地问:“你在天津听过我爹说的《水浒》?”宇文寿杰点头道:“我家就是天津的!”宝秀鸿不解地问:“那你怎么跑唐山来啦?”宇文寿杰苦笑道:“一言难尽啊,容后细说。”说完,他穿上鞋就往外走,走到屋门口忽然站住了,他转过身问:“不对啊,宝先生在天津‘三不管儿’说《水浒》说得好好的,怎么也来唐山啦?”宝秀鸿闻听,急忙叮嘱说:“寿杰兄弟,你当着我爹的面,可千万千万别问这句话啊!”宇文寿杰虽不知为何,但还是点头答应:“那好吧。”
宝秀鸿这才搀扶着宇文寿杰走出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