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骥途中等身材,脑袋圆滚滚,板寸。出门前,总要在镜子里照一照,头发、领口、唇髭,看看有无瑕疵。再忙,衬衫是天天换的,皮鞋锃亮,遇见同事、学生,还没说话呢,自个儿先笑了。唯独一点,老大不小了,形影相吊,这要怨他自己。蔺骥途谈朋友有两个先决条件,身高一米七三以上,另外,不戴眼镜。一竿子下去,树上的青枣,大半不见了。
蔺骥途本人一米七三,他说从优生优育的角度讲,对方不能再矮了。孩子的身高大都随父母,社会日新月异,将来无论生男娃还是生女娃,个头摆在那儿,起码,排排场场的,工作、生活,相对要容易些。这话听上去,还算靠谱。至于眼镜,则显得牵强,不伦不类了。蔺骥途是个近视眼,读书的时候就戴眼镜了,按他的说法,两个眼镜在一起亲热,肌肤未接触呢,镜片先挨上了,磕磕碰碰,影响情绪。哪有不透风的墙?学校戴眼镜的女教师,再遇见蔺骥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脾气大一些的,走个照面,啊呸,有痰没痰,都吐一口,清清嗓子。身材高挑不戴眼镜的姑娘多着呢,人家还嫌你瓜眉饧眼,见人就笑,肯定差窍。
也曾与“世纪金花”的一名营业员见了两面,彼此都还满意。恰逢女孩要过生日,蔺老师想表示一下,在“左岸”西餐厅订了座位。怎奈学校事多,走不脱,当他紧赶慢赶手捧鲜花跑过去,迟到了半个钟头。十分颜色的姑娘哪有省油的灯?再打电话,根本不接,发来一条短信,去死吧!蔺骥途的婚事,就给耽搁了。
来到红旗中学不久,学校给厂里打了报告,说是引进的特殊人才,照顾他,分了一单间。过了两年,那爿小区棚户改造,家里赞助十万,买了套回迁房,比市场价便宜不少。一天,有位英语老师兴冲冲跟他直招手。原来,英语老师也买了套房,期房,听说蔺骥途刚搞完装修,大方别致,花钱还不多,想参观一下,心中也有个底。约好时间,来了。本来挺顺利,该看的看了,该问的也问了,材料、价格、是否装地暖,请哪家公司设计的,可以说其乐融融。
英语老师水都没喝一口,准备走了,可蔺骥途多了个嘴。说你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儿子,在“紫薇”买房,那可是高尚社区啊,比这贵多了……英语老师垂下眼睑,嘴角扯了扯,眼泪就下来了。蔺骥途心软,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拽出一沓纸巾,递过去。英语老师将眼镜摘了,胸脯一起一伏,啜泣。人就怕触到软肋,一直以来,英语老师爱说爱笑,性情活泼,很久没哭过了。动静越搞越大,蔺骥途慌了手脚,又是端茶,又是拧热毛巾(纸巾哪里管用,脸都花了)。这番闹腾,难免有肢体接触,情感正脆弱着,心理防线一触即溃,半推半就,上了床。事毕,英语老师嗔怪道,你不是说,戴眼镜的,谢绝入内吗?蔺骥途抹了把额上的汗,那都是浑话,当什么真。
“你呀,就不是个好东西。”
时候不早了,英语老师起身穿衣,乳房颤颤巍巍,蔺骥途紧紧握住,两人又做了第二道。
从此就有了来往。毕竟当教师的,课业繁重,也就寒暑假,能腾出点空闲。这期间,谁都没提结婚的事。英语老师旁敲侧击过几回,蔺骥途支支吾吾,跟个傻子似的,英语老师明白了,紧锣密鼓,又搭上一公交公司的调度员。调度员也是离异,带着女儿,英语老师踌躇了,爱情的天平,在蔺骥途与调度员之间,摇来摆去。抛开别的因素,论男女私情,当然更喜欢老蔺。老蔺有耐心,床笫之欢,一双手上下游走,都舍不得唤她的名字,咕咕哝哝,一口一个“乖”。英语老师紧紧搂住老蔺,满脸潮红,险些晕厥过去——她是感动的。
感动归感动,爱情却不能当饭吃,蔺骥途离开教学第一线,收入明显下降,英语老师郁郁寡欢,鼻翼两侧的雀斑愈发的夺目,连话都懒得说了。
其实,蔺骥途对英语老师没啥意见,带个孩子也不是问题,而一旦结婚,两口子都在中学任教,他受不了。忙,不是一般的忙,昏天黑地屁滚尿流的忙。层层加码,比学赶帮超,校园里的横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争上游,争第一,再铸辉煌。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回到家,往往晚上七点以后了,披星戴月啊。到了周末总算能喘口气,有些老师还要带家教,连轴转。
蔺骥途不带,钱这个东西,挣得完吗?尤其最近几年,各种津贴、补助,一直见涨。稀里糊涂的,他发现手机里多出了五百块钱。当天夜里有家长打进电话,说蔺老师,我帮你存的,你们太辛苦,今后手机费用这类小事就不要管了,孩子的学习还请多操心……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好意思关机吗?正洗着澡,电话响,那孩子有道题卡了壳,蔺骥途光着屁股讲解,窗帘都没拉,顾不上拉。钱都替你交了,无非图个方便,授业解惑,那就赶紧讲吧。逢年过节,家长有送购物卡的,烟酒的,名目繁杂。最夸张的,是去年,一位面目黧黑的汉子扛了两袋大米爬上三楼,说蔺老师,我也没啥送的,在市场卖大米,黑龙江五常大米……蔺骥途哭笑不得,说给英语老师听。
这有啥吗?英语老师撇着嘴,有送我化妆品的,包包的,鞋子的,都可以开杂货铺了。
可是,蔺骥途点燃一支烟,咱的工作就是讲课,没讲好家长应该骂娘才对,怎么送起礼来了?
那是心意,英语老师捋了捋发梢,幽幽道。咱累死累活,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
蔺骥途摇了摇头,不对,你知道外人喊咱啥?眼镜蛇,这是好话吗?!
英语老师转身就要走,明显不爱听。蔺骥途哎哎哎喊住她,晚上有空吗?
“干吗?”
“请你吃饭,我新发现了一家馆子,烧鸡公那叫一绝。”
“辣兮兮,有啥吃头?”
“那就苏浙汇?”
“油腻腻,一点胃口都没有。”
英语老师走远了,蔺骥途抬头望了望天,怅然若失。揣摩女人的心思,不亚于解一道数学难题,譬如黎曼假设,都不敢想,一脑门子的汗。
因此,除了在感情上有些落寞,不再教书了,不用备课讲课了,蔺骥途反倒觉得轻松。前几年,他在股市投了些钱,没怎么买卖,一直顾不上。现在好了,成了保洁员的头儿,坐在操场的一隅,摆弄起手机,半年下来,竟“骑”上两匹黑马,是真“黑”,一家伙就赚了将近三万。想不到,简直太意外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蔺骥途晃晃悠悠,去了“领地”咖啡屋。
自打将豆瓣黄杨给“糟践”了之后,总务处主任近乎央求了,你千万别动手,想逛就逛去,回家睡觉也行,有事给你电话。蔺骥途明白了,这叫眼不见心不烦,刚刚好。“领地”位于二环边,闹中取静,午后这段时光,客人稀少。蔺骥途坐在角落里,要一支雪花啤酒,翻阅随身带来的报纸杂志,多半与股票有关,圈圈点点。吸口烟,扫一眼窗外,招呼服务员,小妹,再来一支。蔺骥途一般情况下喝完两支雪花就撤了,去学校露个脸,回家。学校、咖啡屋、家,刚好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对这个发现,他很满意,稳定。一来二去,靠窗的座位,成了老蔺的专属,用不着吩咐,晶莹剔透的雪花就上来了。蔺骥途欠一欠身,字正腔圆,还是个男中音,谢谢。小妹斟着酒,瞄一眼报纸杂志,说你炒股呀。
“对。”
“怎么样?”
“还行吧。”
小妹的语气变了,起码上扬了两个声线。我也炒股,怎么赔得一塌糊涂?
有意思。蔺骥途饶有兴致看了看姑娘,眉眼纤细,头发漂染过,斑斑驳驳,有那么点栗色的痕迹。这里面水深着呢,蔺骥途靠在椅背上,像个长者似的,侃侃而谈。约翰·纳什知道吗?博弈论、均衡论……
小妹手背后,稍微侧了侧身,带着几分俏皮。您贵姓?免贵姓蔺,喊我老蔺好了。说着话,拿过笔来,工工整整,写下蔺骥途三个字。骥就是马,良驹,骥途,锦绣前途。
“蔺老师,你就叫我小珂吧,王字旁,可以的可。”
“美玉呀——”
小珂走了,去招呼别的客人,蔺骥途灌下一口啤酒,压了压,感觉有些失态,甚至是佻了,不像话。他三天没去“领地”,脑子里却溢满了姑娘窈窕的身影,尤其那股俏皮劲儿,宛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憨态可掬。第四天午夜时分,“领地”咖啡屋光影烁烁,一桌客人在玩纸牌,还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相向而坐,絮语喁喁。蔺骥途拾级而上,小珂抿了抿嘴唇,这么晚了,才过来?
睡不着,他揉了揉太阳穴,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们也快下班了吧?
“如果都像你这样睡不着,我们老板最高兴了……”
前边我们说过,红旗厂位于西郊,又是军工企业,当初规划的时候就远离市区。从生产的角度,安全的角度,规划是合理的,适宜的。随着城市化的扩张,近些年大兴土木,二环、绕城高速贯通,城中村拆迁改造,酒肆商厦林立,但底气差远了。夜里十点过后,车辆行人偃息下来,仅仅在路边,卖烤肉烤鱼的摊点,烟雾缭绕,传来酒瓶的叮当声。蔺骥途坐稳了,双手放在桌案上,轻轻地,打出一组节拍。我请你喝一杯,好吗?小珂扮了个鬼脸,一耸肩膀,长长的睫毛直忽闪。蔺骥途明白了,径直来到吧台,跟老板耳语几句,工夫不大,老板端来一份炸春卷,两支啤酒,都有些蔼然了。小珂,你就陪表哥聊会儿,没事。
小珂的眼睛瞪得多大,看着蔺骥途,你跟她说啥了?
没啥,蔺骥途呷了口啤酒,我说是你表哥,看看你,给了她两百块钱。
“你疯了?”
“没疯。”
还没疯?小珂的面颊霎时变得绯红。
蔺骥途哆哆嗦嗦,一把攥住小珂的手,再也不愿松开。许多天过去了,还在感慨,我是不是色胆包天啊?如果你拒绝了怎么办?或者,给我一巴掌,哭着喊着抓流氓怎么办?
你呀,小珂在蔺骥途的额头戳了一指头,悄声问,猪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