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天下大雨,人间能见度很低;所幸的是,颜无沙已于昨天下午离开南海普陀山。要不,今天轮渡停开,他就回不来了。
他去普陀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把有些事情梳理清楚,比如生命的超越;情感的超越;诗歌的超越……等等;谁知遇到了智空禅师,老禅师是个妙人,颜无沙索性跟了他学禅。颜无沙在一间黑屋里待了一个月,老禅师才来看他。老禅师问他:“空了吗?”他说:“没倒干净。”老禅师又问他:“看到什么?”他指指墙角顶上的蜘蛛网;因为连日阴雨,墙角漏水,一只蜘蛛艰难地向墙上已经支离破碎的网爬去,但由于墙壁潮湿,它爬到一定高度就掉下来,它一次次地向上爬,又一次次地掉下来……老禅师噢了一声就走了。第二个月月满老禅师又来看他,问:“干净了吗?”颜无沙说:“反倒涨了不少,去了旧的又来新的。”一些别样的新诗充斥他胸间,但他没有记录下来。老禅师又问:“看到什么?”颜无沙指指门外的阳光。老禅师给他一把扫帚和一只畚箕,就一声不吭地走了。第三个月月满老禅师再来看他,颜无沙摇摇头,靠扫帚和畚箕是无法把阳光从门口扫进屋里的。老禅师就找来榔头锥子在南墙上凿出一个大洞,阳光就呼地从洞口扑入黑屋,通屋透明。颜无沙若有所悟,告辞了老禅师,直奔爱情之都——杭州——而来。
因为他突然记起与孟浪的那个约定。
黄龙体育馆外聚集了数万名愤怒的观众,他们或身穿雨衣、或打着雨伞、或赤手空拳被大雨淋得精湿,在大雨中与主办方争执不下,这些被苛刻的入场条件拒之门外的观众,几近疯狂,纷纷拿起手中的雨伞作为武器,与维护秩序的保安及主办方人员殴打起来,暴动一触即发,场面相当混乱。因为在这个被雅玛人预言为世界末日的日子,这儿有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型情歌演唱会即将开幕,但只有一对观众符合条件允许入场,而其他数万名观众却在大雨中苦苦等待,纷纷质疑主办方,自己花了四千多块钱买的门票,怎么就不能进去观看演出了呢?!
其实早在三年前,也就是2009年夏天,21世纪传媒集团精心策划并推出《爱与世界同在——2012年12月21日大型情歌演唱会》时就明确规定,观众必须是真心相爱的人,一对情侣共一张门票,门票上将印有男女双方身份证照片,这是爱的象征,也极具纪念意义和保存价值;届时必须票人一致方可入内,否则拒之门外。这只是当时商业炒作的噱头。而恰恰是这个噱头,使得这场演唱会在当时被炒得如火如荼,称之为世界末日的真爱见证会;三年前还你侬我侬的情侣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旧情换新爱,三年后票犹在,人已去;他们有的单身前往;有的携新欢而来;有的索性将门票赠予他人,来的人压根儿风牛马不相及……谁知主办方也是个憨大,既然是商演,你赚了钱就得了,管他们是真爱假爱?而最可气的是,入场的那对观众是中年夫妇,男人是个瞎子,女人是个聋子,这一聋一瞎的人能看个什么劲儿?瞎子固然能听歌,但他咋知道是谁在演唱呢?聋子固然能看到情歌王子在台上表演,但她咋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呢?这不是对数万名五官端正的观众极大的讽刺吗?其实,世人有所不知,瞎子和聋子恰好组成一个完整的人,他们双手相握,通过手谈,聋子成了瞎子的眼睛,瞎子成了聋子的耳朵。到开演的最后一刻,主办方哪里还抵抗得住数万名愤怒的观众,结果入场的门洞大开,人们奋勇而入,你争我夺,挤出一片鬼哭狼嚎声。
颜无沙赶到黄龙体育馆时,恰好看到观众们争相入场的情景,场面相当混乱;他远远地站在那儿,站在大雨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歹徒一般的观众们,像冲进体育馆去打劫似的。这在颜无沙看来,他们的胜利恰恰是他们的失败,因为他们的行为就是对这场演出最大的讽刺。
新婚不久的麦子也买了演唱会门票。她想给自己一份约束,就像戒烟者在自己地盘上张贴“禁止吸烟”的条幅一样,就怕自己不够坚定,想借用外力来抵御种种诱惑。县剧团有四大美女,麦子排名第三,她所面对的诱惑也就可想而知,每晚不知出没于多少追求者的春梦中。颜无沙却不屑道:“这么贵的门票你也舍得买呀?”麦子生气道:“贵贵贵,你就知道贵!也不看看它的价值?这门票印刷得多精美、多有保存价值和纪念意义啊!要不,那两万多张门票会一抢而空吗?”颜无沙接过门票瞧了瞧,这东西成本费只需几块钱而已,他傻笑道:“呵呵,现在的人不光有真爱,也太有钱了。”麦子皱眉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吗?”一丝不悦像黑蝙蝠掠过她黄昏的心际。
颜无沙确实心疼钱,纯粹为了看一场演出,花四千多块钱,不值!有这个钱颜无沙都可以抽一年的“红双喜”香烟了。但麦子不是这么想,她说这叫精神享受你懂不懂?都说诗人浪漫,但颜无沙却一点也不浪漫,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过去麦子听着幽默风趣,但婚后却十分刺耳,总觉得颜无沙有意讽刺与嘲笑她。
麦子和颜无沙是2008年深冬认识的。那年冬天县剧团送戏下乡,当时颜无沙正在酝酿一部巨作,就随县剧团下乡体验生活,辗转两个多月,俩人交往甚密。起初,麦子见老团长对年纪轻轻的颜无沙也敬称一声老师,不禁好奇,私下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个大诗人,就缠住他帮忙修改她戏里的唱词,颜无沙改得非常出彩。大诗人太有才了,不能不令麦子刮目相看。另外,和颜无沙在一起,麦子随处可以享受到令人羡艳的目光。回来后,他们正式交往。所谓近朱者赤,麦子倒也能胡诌几句叫做诗的玩意儿,向大诗人讨教;颜无沙稍作修饰,就拿去县报社找老同学给登了出来,激动得麦子要死要活,尤其让她在县剧团风光无限,人称“美女诗人”,一下子就将排在她前面的两大美女给比下去了。
2009年5月1日他们结婚,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这回搞大了,让麦子在整个县城风光无限,成为一段佳话。
麦子非常享受大诗人给她带来的风光。
生为美女,麦子从小就习惯了风光的生活,习惯了掌声、鲜花和头顶上的光圈,而风光背后的油盐酱醋茶、择菜煮饭汏衣服,但凡世俗生活的林林总总都是她所厌恶的。在这方面,麦子弱智得像个婴儿。颜无沙也好不到哪儿去,大诗人眼里除了诗歌,别无他物;至于生活嘛,他只要有劣质速溶咖啡和“红双喜”牌香烟这两样东西就可以了。他每天从一杯速溶咖啡开始(他从不吃早餐),又从一支“红双喜”牌香烟结束(烟不离手,仿佛他的诗不是靠笔写出来的,而是靠烟烧出来的)。他和麦子从不在家里开伙窗,俩人都在县政府食堂或大街上打发世俗的肠胃。至于其他世俗生活,也各自管各自的,麦子的服装都是在县剧团清洗的,剧团有专门的洗烫工,她乐得轻松。而颜无沙就得自行解决了(他解决的办法就是不解决,但凡衣服鞋帽一次性穿破扔掉为止);麦子是个眼里从来不进家务活的女人,只要她睡的一年四季罩着帐篷式蚊帐的床上干净,只要和她做爱的颜无沙干净(事先必须刷牙和洗澡);至于其他,就全不在她眼里了。
家庭对于她而言,只是个爱巢而已。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旅馆,就是钟点房。
颜无沙于2009年年初着手打造鸿篇巨著《长征》,创作渐入佳境;婚后的麦子依旧喜欢飘,她那蜻蜓点水式的家庭生活,非但没有影响到颜无沙的创作,反而成了他创作的加油站。颜无沙创作起来没天没夜,汹涌的诗句犹如海啸一般,一个创作高潮过后,他的精神状态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这时候与麦子做做爱、消遣消遣,倒也起到在精神上养精蓄锐的作用,让他有力量去迎接下一个创作高潮。只是人一往无前地瘦下去,原先才一百来斤的体重,现在连九十斤都不到了。
对于麦子而言,婚后的风光却不与往日同。麦子再也诌不出那个叫做诗的玩意儿,她就向颜无沙讨几首小诗冠以她的名字去发表,却遭到坚拒。颜无沙这人也太大惊小怪了,说这不但涉及到一个人的文品,而且还涉及到两个人的人品。麦子则不以为然。这夫妻间的事情,外人知道个屁?但颜无沙说:“明眼人一目了然。”麦子气急败坏:“不肯就算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另外,婚后的颜无沙既不参加麦子朋友圈的活动,不再做麦子显摆的珍稀动物标本;也不带麦子参加他朋友圈的活动,嫌她说话像白痴,而且特别喜欢在人面前瞎显摆,丢他大诗人的脸。如此这般,麦子就无端地丢失了两大块风光。颜无沙给予她的风光大幅度锐减,势必影响到她对大诗人的爱;如今票房社会,她不图大诗人的钱(他也没钱),不图大诗人的权(他有屁个权),图的就是大诗人带给她的风光;没有了风光的大力支撑,她不知道自己的爱还能走多远?
正当麦子为婚后锐减的风光感到苦闷时,一场风波向她袭来。这年年底,新团长走马上任,召开全体团员大会,新团长坐在主席台中央,年轻得像个中学生,头型奇特,底下不知谁说了句“玉米棒子”,大家越看越像,纷纷捂住嘴巴笑。他那张脸狭窄得就像根玉米棒子,头上稀少几根黄头毛,活脱活像玉米须儿。“玉米棒子”简单作了自我介绍,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八〇后,外加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他随手翻开剧团人员花名册,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就起立,自报家门,姓谁名啥?哪年进团?什么演员?主要成就?等等。点到麦子时,“玉米棒子”迟疑了一下,最后咬咬牙,好像下了大好决心似的——你敢叫这个名字,我就敢这么念——;他清清嗓音,高声道:“裘表子!”
台上台下都愣住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玉米棒子”提高嗓门追问道:“裘表子同志来了吗?”
大家终于憋不住了,哗地一片暴笑声,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会场。
主持会议的副团长占莹(女)也纳闷了,别过头去刮了一眼花名册,知道他没有念错,却不动声色地提醒他道:“我们团里没有裘表子,只有裘麦子。”
“玉米棒子”恍然大悟,嘴里噢了一声,便不好意思道:“这花名册是谁打的?这么不仔细,居然连团员的名字都会打错的;我刚才就觉得奇怪,这表字与麦字上面一样的,但关键是下面。”
占莹连声道:“对对对。关键是下面。一不留神就容易出差错,麦字就成了表字。”
台上“玉米棒子”与占莹的对话,通过麦克风传到每一个团员的耳朵里,味儿就大变了,大家那个开心啊,那个狂笑啊,那个起哄啊……麦子那里还坐得住啊,屁股底下比火焰山还烫,她未等“玉米棒子”再点她的名,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从会场上射了出去。麦子跑出会场,号啕大哭。
“奇耻大辱!”
她,麦子,大诗人夫人,大美女,“美女诗人”,在县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算他是个文盲,就算他是瞎子聋子,难道连大名鼎鼎的她都不知道吗?
不可能!
她恨“玉米棒子”,此仇不报非君子。但她怎么报呢?自己自然报不了,那就叫颜无沙报,他不是说是她的守护神吗?现在她被人欺侮了,守护神就应该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但颜无沙创作诗歌时果然气壮山河,在现实生活中却连条鱼都不敢杀,叫他去打架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就拿起笔杆子来讨伐那个狗娘养的!可颜无沙又不屑于这么做。他说名字只是个符号,表与麦又极为相似,念错了就念错了,何况错不在“玉米棒子”,他没有念错,是打字员打错了;所以他叫麦子算了,再说新领导刚来就跟他闹僵了,对她今后的发展不利。但麦子哪里肯啊,她倒没有在剧团里跟“玉米棒子”闹,而是天天缠着颜无沙要他去报仇;这时候《长征》正进入攻坚战,颜无沙哪有心思去对付什么“玉米棒子”啊,他连家都不敢回,就躲在文联办公室埋头创他的作,创作得麦子的心都凉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晚上,当忍无可忍的麦子赶到文联大楼,推开颜无沙的办公室时,她看到的并不是埋头疾书的颜无沙,而是歪在藤椅上、叼着一支烟、和女人谈笑风生的颜无沙;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脸仰慕的笑容。麦子见状顿时脸色大变,好你个颜无沙,原来躲在办公室里跟人家谈情说爱呀,难怪连家都不要了。就在麦子进门时,孟浪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向她打招呼道:“这位是嫂子吧?”但麦子没这个好心情,她冲过去,扬手就给了孟浪一记耳光。孟浪手捂着脸,却别过头去,只委屈地望着颜无沙。颜无沙因为麦子突然夜访而大为吃惊,这会儿他也傻眼了。
颜无沙奇怪道:“你怎么动手打人了?”
麦子却冲孟浪骂道:“我就打你这个臭婊子!”
颜无沙说:“这是办公室!”
麦子说:“你也知道这是办公室啊!”
麦子又说:“你们男人在办公室里什么事做不出来?”
颜无沙一时语塞:“你,你……”
孟浪迅速收拾东西,对颜无沙说:“颜老师,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