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梅娟娘住的屋里有灯光跳出来时,母亲就听到啪的一声。声音很轻,但确确实实响在她的心里,就好像开关安装在她心里;但揿开关的人不是她,这让她每天晚上都很纠结,都要到西窗口张上十七八回。“就一张老逼嘴,能吃几花呀?”母亲嘀咕着离开看到了隔壁灯光的西窗,“她当自己还能活到一百岁?做死做活的,不晓得来咚做啥西?”母亲摸回自己房里,安心地躺下了。她连打了两个哈欠,想着梅娟娘这会儿顶着一头白发,在昏暗灯光下,像条老母狗一样趴在地上,清理摊在客堂里的垃圾,报纸归报纸,纸板归纸板,数着踏扁的可乐瓶一只只扔进蛇皮袋里……可乐瓶原先一毛钱一只,现在就剩下两分了;铁原先都有一块多一斤呢,现在也只剩下一两毛了。唉!这年头啥东西都不值钱了……母亲在叹气声中,迷迷糊糊的,就困熟了。
五年前,父亲当啷一声就走了。母亲的天空倾斜了,坍塌了。家里赛过天天过寒食节,她连火都懒得举一下。我问她为啥不弄点热的吃吃?她说一个人有啥吃头?一点味道都没有。她说热的冷的又有啥个关系,吃了都在肚皮里。她说我不饿。但人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却一点也不想吃;我们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烂在箱子里。她就一个人呆鼓鼓地坐在家里,整天昏昏沉沉的,恍惚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她过去起早贪黑伺弄的那块自留地,也荒在了野外。我劝她出去动动。她却一动都不想动,她说弄来给谁吃呀。是啊,我们三姐妹都不在她身边,我在省城,二妹在盈丰镇上,小妹则嫁到长山外婆家附近;都是靠她双只脚也撩攀不到的地方,种出来的蔬果,她想送都没有地方可送。
母亲的身子骨一下子虚弱了许多,原先能背能挑的她,力气比我都大,但现在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我还能有啥个法子呢?我只有硬拉着她出去烧香拜佛——也就只有这点事体,她还肯出去走走;那两年我带着她和两个姨娘,先后去了九华山、普陀山和大佛寺等地方,权当是散散心。或许是菩萨拜多了,有一天,母亲忽然念起经来,大字不识一个的她,请村里汪二妈一句句教她;后来,她就和汪二妈、和村里其他老太婆一道出去念念经。
母亲总算有了一片天空,尽管很小,但确确实实是有了。
母亲对念经非常上心,去有佛事人家念经的前一天晚上,她基本上是不困的,想困也困不着,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眨巴的,一直眨巴到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收拾自己。家里条件差,但她也近乎于做到了焚香沐浴、更衣膜拜的境界;光是梳个头,就得花上个把小时,梳得满头白发一根是一根;还擦洗身子,擦了一遍不够就擦两遍,一直擦到她心里清爽为止,才换上素色的干净衣裳。有一次我回老家去,刚巧第二天她要去念经,凌晨就听到她瞎折腾,我问她介早起来做啥呀?她说去念经。她折腾完了,就去观音菩萨纸像面前点上炷香和两支蜡烛,拜了又拜,求得平安之后,才斜肩背上装有佛经的黄色烧香袋——这是我从普陀山的普济寺给她求来的——,拎着小竹椅出门而去。这时候还没有大天白亮,我说,这也太早了吧?人家都还没有开门呢。她说不早了。她说她要第一个到人家家里,坐在第一个位置上;这样,她念的经呀,菩萨才听得到嘛。
梅娟娘每天出去捡垃圾的时间也不算晚,但母亲出门时,她还心宽体胖地横在床上;母亲开门出去的声音,赛过是她的定时闹钟响了:天快大亮了,她也该起床了。但梅娟娘习惯在床上再赖上一小会儿。年纪放在那儿,睏是睏不着了,但她晓得自己是没病没灾地躺在床上,也算是一种福气;尤其是大冬天,捂在热烘烘的棉被窝里,不晓得有多惬意呢。“唉!这个呆老太婆,清早八早的,介早爬起来做啥呵?”梅娟娘嘀咕道,“真当要呆煞哉,有福都不会享。”梅娟娘才不相信有啥个菩萨——要不,她这辈子会有介苦吗?再说就算有,那菩萨又不只是你家的;大天底下有多多少少人呀,一个观音菩萨哪里忙得过来呵?呆老太婆还不是为了哪几块钞票?冻死冻活的,给我省省歇了。不过,听到开门声,梅娟娘倒也安心了;她知道又是一夜平安地过去了,又是一天平安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