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梅娟娘结仇已经二十多年了。
母亲和梅娟娘是同一天嫁到三角街的。母亲的娘家在长山,梅娟娘的娘家在西兴;因为两家贴隔壁住着,都张灯结彩的,连迎亲的队伍都差点走错,更不要说来喝喜酒的亲戚了,东家的客人进了西家,西家的客人进了东家,全都乱套了。不过,这倒是给两家的婚礼凭空增添了几分热闹和喜气、忙乱和欢笑。母亲和梅娟娘这两个外来的新娘子,也因此情同姐妹;在随后二十多年里,抱团取暖,一起抵御来自三角街本地人的恶意中伤,以及困苦的遭遇和不幸的命运。
母亲是攀上了高枝。父亲十八岁出去当兵,五年后复员,在省城一家钢厂当工人,那可是吃公粮的主儿。母亲能攀上高枝,自然有她高攀的条件。父亲随张媒婆去相亲,头一眼看到母亲,就说她是从画中走下来的唐朝仕女。这句话让母亲很受用,就觉得父亲有文化、懂女人,见过一次面,心里便有了他。父亲每周回来一次,到家后也不管早晚,把大门一关,让母亲叫得要死要活。父亲头天下午到家,第二天下午返回省城;差不多一天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他吃了又吃,永远也吃不够,跟个饿煞鬼投胎似的。新婚那段日脚,是母亲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她消瘦了许多,但更漂亮了,水嫩的脸蛋始终绽放出妩媚的红光。
和母亲相反,梅娟娘嫁到高家后的第二天早晨,她们俩就在河埠头碰面了。红光满面的母亲见她两眼红肿,神情苦涩,脸上和手臂上都有伤痕,就悄悄地问她:“是他弄的?”梅娟娘暗自神伤地点点头。母亲想到夜里自己咬破父亲肩头、父亲双手抓伤自己后背的那一刻,就情不自禁地扭了扭发痒的背脊,朝她嬉笑道:“怎么弄的?有这么喜欢法子?”梅娟娘只冲一池寒水发怔,没有答理她。
母亲还想再问,梅娟娘却匆忙离去;母亲听到她上岸时,还轻轻地骂了句畜生。
后来,母亲才知道原由。梅娟娘已有心上人了,是她表哥。这个英俊秀气的小伙子,随迎亲队伍送她到三角街;整个婚礼中,他暗藏在人群中那双落寞而又炽热的眼睛,就像两把刚出火炉的长剑,深深地刺伤了她。那时候婚姻还由不得当事人做主,只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梅娟娘恨死那个贼媒婆了,刀削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皮子薄得像把快刀,翻来覆去的,哄得她父母心动;就高洪水门板一样高大宽阔的身坯、再加上那张长长的马脸,谁高兴睁眼呀?但他偏偏就被她父母相中了。相亲那天,高洪水不听她父母劝阻,抄起她家的扁担和水桶,轻轻松松挑满了灶头的水缸。新婚之夜,梅娟娘哪里有啥个心思呀,但高洪水硬是逼她就范,她奋起反抗;可她娇小文弱,手无缚鸡之力,不,她就是一只落入虎口的鸡,身高一米九三的高洪水要对付她,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但他居然还使用绳子将她绑在床上,扒光了衣服,结结实实地把她做了。
回门那天,梅娟娘原本指望与表哥见上一面;她甚至想和他一起逃走,管他去哪儿呢?谁知她表哥连个面都没露,叫她好生失望。下午,高洪水催她回家,她死活不肯。她父母见到她身上的伤,连句安慰都没有,只教训她要听婆家的话,和高洪水好好过日脚。后来,她表哥偷偷跑来三角街见过她三次;第三次却让高洪水撞见了。高洪水倒是挺客气的,给她表哥倒了杯水,让他先坐一坐,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忙。高洪水把梅娟娘拖进房里,先给她吃了十七八个呆人巴掌,他蒲扇般大的手掌,甩在她娇小的脸上,赛过锅盖罩在丁子碗上,梅娟娘只觉得两边的耳朵嗡嗡直响,都快要被他劈聋了。高洪水收起手掌,又用绳子把她绑到床上,扒光了衣服,要死要活地做,做死她才甘心。
梅娟娘说她就是这一回,才彻底死了心。
梅娟娘被高洪水赶下床时,连路都走不像样了,两条腿像是被撕裂的树杈,走一步树杈杈里就钻心的痛;她跌跌撞撞地摸出房来做晚饭,但她表哥已经走了。也不知他是啥个时候走的?高洪水劈她巴掌时,他还奋力搡过上了闩的房门,大声发誓要弄死高洪水,但高洪水耳都不耳他;她表哥随后又跪在门外求高洪水,说都是他的错,求高洪水放过他表妹。这是高洪水做的时候?还是在这之前?梅娟娘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他走了,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即便后来她五次三番逃回娘家去,他都躲着她,不肯来见她。
比比梅娟娘,母亲就觉得自己幸福到天上去了。
母亲越是幸福,就越是内疚;好像是她偷了梅娟娘的幸福,就越是对她好,无论在队里劳动,还是在家忙碌,只要能帮上忙的,母亲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她。父亲回家来,母亲也总是在他耳边唠叨梅娟娘的事。父亲每次都带很多东西回家,她就分一些给梅娟娘;父亲喜欢喝酒,她就让父亲把高洪水叫到家里,边喝酒边劝说。高洪水嗜酒如命,有酒蹭自然最开心不过了;他是个大炮,直肠子,是喝口水就直接流进膀胱的货色,一碗酒落肚,喉咙梆响,把梅娟娘和她表哥那点事全抖出来了。父亲夸他有水平,对她表哥这种人就得下狠手;但梅娟娘毕竟是个女人,他不应该那么做。
高洪水就说父亲,这个你就不懂了,这种女人惯不得的,你稍微松一松,她就在外面给你养野男人了。父亲说不会不会,她不是这种人。高洪水说,又没有写在脸上,你咋晓得她是那种人,还是这种人?她不像嫂子,一心一意跟你过日脚。父亲就嘿嘿了两声,连声道,喝酒喝酒。母亲既替梅娟娘抱不平,又气自己白白浪费了酒菜,高洪水这个贼坯,连句劝都听不进去。不过,高洪水再打骂梅娟娘时,母亲总是第一时间跑去敲隔壁的门,叫高洪水住手;高洪水倒还是听她的,也就熄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