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和小妹成了邻居。
这是一栋前面带走廊的筒子楼,专供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居住。她的丈夫是这家银行的经济民警,我的丈夫是这家银行的营销职员。我们生活在一扇薄墙的两边,呈严格的对称状态。两家的大床都摆在朝北的房间,两家的衣柜靠墙而立,秘密呼应。晚餐时分,我家的番茄酱和她家的酱萝卜条总是耳鬓厮磨,纠缠不休。若同时如厕,我这边抽水,她那边的水箱就只有呜呜的空响。
我喜欢在晚饭后来到走廊里,扶着栏杆吹吹夜风。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响声,一回头,发现小妹正趴在缝纫机上。
因为工作的原因,小妹总有许多零碎的布头,她喜欢拿这些布头拼成各种东西,桌布,床罩,枕套,甚至家常的衣服。我对任何一种女红都有兴趣,比如绣花,比如织毛衣,比如描眉画眼。当我看到小妹娴熟的手法时,马上想到自己的衣柜。我想,我的无所事事的傍晚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打发了。
我们从此沉溺于变废为宝的乐趣。比如把淘汰下来的窗帘改成裙子,我穿横条的,她穿直条的。比如把裙子改成无袖上衣,把两条裤子拼成大色块的裙子,甚至把小丝巾改成别致的内裤。许多个凉风习习的傍晚,我们坐在一堆堆旧衣服当中,比比划划,抓耳挠腮,时而叽叽哝哝,时而哈哈大笑。没过多久,我们的衣柜里变得十分整齐,原来那些揉成一团就要扔掉的旧衣物,现在都变成了可心的东西,像新衣服一样平平展展挂了起来。而我们的衣服也开始混杂起来,我的某件旧衣服恰如其分地穿在她身上,她那土得掉渣的被面,却变成了我身上时髦而又怪异的裤子。
因为这些傍晚,我们的内心也有渐渐走到一起的趋势,尽管我一直认为,我们显然是两个有差异的人。我上过大学,是报社记者,而小妹,高中都没读完,只是服装厂一名普通车工。我很看重这个差异,这几乎是我一度的奋斗目标,是我的全部尊严,甚至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想,要是没有缝纫这条渠道,我和小妹之间可能跟那些邻居一样,不过是见了面点个头而已。我不是一个亲切的人,像所有长相过于平凡的女人一样,我总是相信,平静的面容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一点,随时绽放的笑容只属于美女,像小妹这种看上去无可挑剔的美女。可惜她不能认识自己的美,她很随便地穿着平庸的衣服,梳着平庸的发辫,走起路来踢踢哒哒,无精打采,爬楼的时候,快意地张开嘴,撑着膝头大口喘气——我们住在六楼。看着小妹一点一点浪费着自己的美丽,我想,上天是多么公平!像我,虽然我没有美丽的容颜,但我知道用留海去掩饰过长的脸,用宽松的衣服让骨瘦如柴的身体显出一点飘逸与雍容,用高跟鞋去帮助无力的小腿和臀部。我还知道无论多累,都不能乱了步伐,不能塌了腰肢,宁肯中途歇息一会,也不能张大嘴呼哧呼哧喘气。我相信,这也是我和她的差异之一。
当然,我们的差异远远不止这些。我们注定是两种生活的代表,只不过因为各自丈夫的原因,偶尔住到了一起。但这是暂时的,不久的将来,我肯定会搬离这里,去住标准的大套间,这是无庸置疑的。小妹就不一定了。
小妹似乎意识到了这点。她说吴树,要是能永远跟你做邻居就好了,我以前竟不知道,碎布头也这么好玩,旧衣服还可以变成新衣服。小妹真心惋惜的表情打动了我,我当即承诺,不管搬到哪里,我都要来找她,因为我们是两个配合默契的搭挡。
的确,在那些傍晚,我们一个设计,一个制作,很少出现废品。我忍不住夸她:你真聪明,我以前把这些东西拿到街上的裁缝铺,一遍一遍地讲,甚至给他画出图形,结果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叫人哭笑不得,你不一样,我一说你就懂了,做出来的正是我想要的。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吧,有时,你说的东西正好是我也幻想过的。
那不一定,我也找过女裁缝,她们一样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小妹就冲我笑。她一直如此。当她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能帮我出点子的时候,就憨憨地冲我一笑,说我不知道,你看着办吧。每当这时,我的脑子就更加起劲地开动起来,新鲜的点子层出不穷。小妹说,你真聪明,难怪你能当记者,我却只能在服装厂做临时工。
我故意说,记者又怎么样,还不是跟你住一样的房子,吃一样的饭菜,连我们的爱好都一样,甚至我们嫁的丈夫都在一个单位。
我真的生出一些感慨来。我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也出生在农村,想当年,我是多么勤奋,多么投入,最终凭自己的实力考上了大学,还赢得了一个同样勤奋的男人。小妹呢,她连高中都没读完。现在的情形却是,我们的生活几乎没有分别!我还意识到,如果我是小妹,我是嫁不到童飞这种人的,虽然我并不认为童飞有多么可爱,我知道我的容貌不足以诱惑一个城里的男人。这正是我和小妹之间不平等的地方,我必须拼尽全力,而小妹,却可以毫不费力,坐享其成。
小妹说,你真的这么想吗?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看到的只是暂时,我们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你丈夫会升职,你马上会搬到大房子里去,我家童飞一辈子都别想。你是记者,你会越老越有资格,我呢,一个临时工,随时都可能下岗。
我很高兴她终于认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但我还是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世事无定,前面的事怎么料得到呢?说不定哪天童飞就出人头地了,也说不定哪天我就下岗了。
小妹不相信。她低下头去,缝纫机嗒嗒嗒地响起来。我从上方看小妹微低的脸,她有饱满圆润的额头,凝脂与葱杆混合的鼻梁,我突然有种感觉,像小妹这种人,也许注定会有奇峰突起的命运。她嫁给童飞就是一个例证。我不会有,我的每一步都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期,我想考大学,差点熬掉了小命。我想嫁一个可靠的男人,只得忍痛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我算看清了,我永远都是先付款后消费,我休想得到任何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忍不住说,小妹,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还会有更好的命运。
小妹猛地抬起头,我看见了一张完美而又茫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