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上。
那保姆压根拉不住那披头发散的女人。
她像是一只发病的流浪猫,焦躁、不安。
保姆再用身子挡住她的去路时,她猛地就伸长了手,一把将那保姆推到在地。
她一双眼睛迷茫得像没有一点云的天空。她一边沿着走廊下楼梯,一边喃喃地叫,“庭深,庭深你去哪儿了?”
外头又是一声惊雷。
那下楼的女人“啊”地一声大叫,猛地就抱住了头。
像逃窜在黑暗里的老鼠忽然见了光,瑟瑟发抖。
……
女前台见眼前的帅哥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家老板娘看,那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忍不住问,“先生,你还好吗?”
厉庭深没有回答。
他像是被泰坦尼克号撞上的一块大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依旧保持着平静,可是海水之下早已翻涌了惊涛骇浪。
女前台研究了一番这男人的衣着,越发觉得这男的非富即贵,想到可能是第一次来这种小镇,没见过这样的疯女人,所以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于是柔了口气劝道,“先生,这是个意外,等会那个保姆阿姨就会把我们老板娘带回房间,不会影响你的正常休息的。”
“……”
他不说话。他像是一尊久经风沙吹拂的雕像,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仿佛一条青色的小蛇,突突地直跳。
他冰凉的指,仿佛失了血色,一片的惨白。
厉庭深感觉自己的背脊像放在冰柜了一样,僵冷得无法动弹。
他没有动。
他以为他会动。结果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他一连串的异样,让这个女前台也手足无措,她轻唤了一声,“先生?”
厉庭深没有理会。
他怔怔地看着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雷声过后,单手插-入黑亮的长发,将它们梳到脑后,露出光洁锃亮的额头。
没有一点尘的干净。
就像她一样。
她重新拾起脚步,像踩在莲上一样,飞快地奔下了楼梯。
走出宾馆的路必经前台。
厉庭深正对着那楼梯七八米之外,笔挺挺地立着。他的目光就像粘了胶水,纠缠在她的身上。
她却恍若未知,秋湖一样的眼底只映着门外深深浅浅的雨帘。
她的眼里没有他。
随着她的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后近到厉庭深只要上前一步,就能完全截住她的步子。
可是他没有动。
而她呢,她继续穿着拖鞋奔跑着,起了皮的嘴唇开开合合,像个老婆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地叨唠着“庭深”。
她叫着庭深,却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宾馆大厅的一盏华丽而明媚的吊灯不知什么故障,忽然地就灭了光。
空旷的大堂刹那陷入一片黑暗色的死寂。
那个站在原地的男人,在夜色的遮蔽与庇护里,左手轻掩着面,无声地、温柔地滑落了一滴泪。
那泪光,仿佛浓墨一样深黑的夜里,滑落的一颗星。
拜伦的诗里,曾经这样说——
若我会见到你,
事隔经年,
我如何和你招呼,
以眼泪,以沉默。
……
吊灯的光不见,又正值傍晚,天际的黑云乌压压一片压得人心惶惶。
慕澜却不顾。
她甚至都来不及撑伞,就奔进了大风暴雨里,嘴里依旧喃喃自语——
“庭深!”
雨水一股一股地从墙瓦上落下来,在地面上浇出一朵朵的水花。
溅在她的小腿肚上。
她的身后,那名保姆正打了伞,飞快地跟出来。
……
女前台大约也是觉得忽然灭了的吊灯有些打宾馆的脸,尴尬了一会,连忙朝厉庭深解释,“不好意思啊这位先生,这里很少有这么坏的天气的。可能估计是打雷所以吊灯才出了点问题,马上就会修好的。请先生不用担心。”
厉庭深像是被人用钉子钉在原地,没有动弹。
过了许久,他轻声问,“你们老板娘,结婚了?”
女前台眼底浮了几分诧异,马上又压了过去,解释道,“嗯。他们三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一对。而且也住在一起,肯定是夫妻啊。大家也都这么叫。”
静了静。
他的手才终于有了几分知觉。
他动了动,点了根烟。
手有些打颤,他点了两次才将烟点上。
厉庭深重重地吸了一口,才出声,“你刚刚说她精神状态不好?”
他的声音很淡,隐隐却有些颤抖。
他吐了个烟圈,青烟袅袅腾起。
女前台竟恍惚觉得眼前的男人如此不真实。
她自觉地解释,“其实都是镇上的人这么说的。因为老板虽然很体面,长得也好看,又有钱,但是在人前他很少提老板娘,而且很少把老板娘带到外面介绍给大家。主要就是刚来没多久有一次打雷,当时老板不在,然后老板娘就冲出宾馆,跑了一整条马路找我们老板,一边跑还一边叫,那模样,和这一回差不多。”
她接着道,“后来越传越多,都说我们老板娘精神状态不太好。”
厉庭深杵在原地,像根柱子。
目光结了冰。
他记得,很久很久之前。
慕澜还怀着他的孩子的时候,有一回跌下了楼梯。后来医生就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否则……
又是一声惊雷。
那个早已跑出门口的女人,听着这一声响雷,猛地“啊”尖声惊叫。
女前台看见厉庭深就在那一声尖叫声中,拇指狠狠掐了烟。
那原本一点橘黄的星火,就在那一刻,骤然熄灭。
他忽然地转过身,大步地朝着门口走去。
女前台微微一怔。
……
厉庭深走到慕澜跟前的时候,她正被保姆死死抱紧。
原本保姆撑出来的伞,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儿。
慕澜似乎很不满意保姆对她的管制,用尽一切力气去踢打她,嚷嚷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庭深!庭深不会让我在雷雨天还一个人的!庭深不会抛下我的!”
保姆压根没心思注意跟前出现的男人,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慕澜,“小澜,厉先生没有丢下你,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我们回宾馆等他好不好?”
慕澜急了,推搡她的胸膛,“你骗人!庭深一定是回叶蓁蓁身边去了,他一定是不要我了,去找叶蓁蓁了!”
保姆比厉庭深想象中的还要耐心冷静的多,甚至更多的都有些心疼慕澜,她颤声道,“小澜。没有叶蓁蓁了!没有了!厉先生和她早离了!抽屉里现在还躺着你和厉先生的结婚证呢!要不咱们回去看看?”
保姆正千方百计地哄着慕澜的这一刻,忽然,有人拍了怕她的肩。
保姆下意识地回头。
一个陌生的,却英俊的男人。
只是这个男人的眼睛,蓄满了沉痛、悲怆。
他轻轻说,“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保姆迟疑了一下,厉庭深盯着慕澜,却是对她说,“我的力气比你大,可以帮你抱住她。”
保姆还未松手,厉庭深腾空伸出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慕澜的胳膊。
大雨将她的长发完全打湿,全部贴在脸上,她原本就穿着一身白衣。
这么看着,她竟仿佛像日本电影里的贞子。
惨淡,阴森。
慕澜也感觉到胳膊上被束缚了一圈温热,她侧过了脸。
眼帘被雨浇湿,她眨了眨眼睛,看了他几秒,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眼前这个男人和她的关系。
顿了许久。
在厉庭深的心上,仿佛走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
慕澜才动了动被冷得发紫的嘴唇,神情迷惘如一如解不出数学题的孩童。
她轻声说,“你是……”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
兰城的海棠花走过了整整三个花期。
槐林路上的教堂不知见证了多少对的新婚夫妻。
她再一次遇到他,是在这样一个小镇,在这样一场打雷的狂风暴雨里。
她对他说,“你是……”
用一种疑惑的、不解的,全然不认识的口吻,怔怔地问他。
男人的眼神迸射着危险的、沉痛的、谴责的、不解的光,让慕澜招架不住,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怯怯地望着他,凝声解释,“先生,我要去找庭深。找不到他我会吃不好,睡不着,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你放开我好不好?会有坏女人要来抢他的。”
厉庭深扣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紧的慕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你的庭深,他究竟是谁?”
慕澜楞了一会,皱了皱眉,“你先放开我!”
“说话!你的庭深是谁!”
就在这时,慕澜的目光忽然越过厉庭深的肩膀,仿佛是孩子看到棒棒糖一般,眼睛腾地燃起了星火,亮晶晶地。
她朝着那个方向,在雨中展了满足而温柔的笑颜,热切地唤道——
“庭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