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国公府的霂云长公主,神情疲惫,脸色灰白。仿佛一夕之间,整个人跨越了十数载的年轮,竟已是露出垂垂老态。
霂云长公主直接进了自己的卧房。在丫头们的服侍下,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睡衣,便一头扎到床上,阖眸昏睡。
陆齐冲此时,刚刚用过晚饭,正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一来为了消化积食,二来也是天气闷热,出来纳凉。
不知不觉,陆齐冲走到了那片荷花池边。这个时节的荷花,已经开得极是灿烂,红的似火,粉色如霞,白色赛雪,偶尔一阵晚风吹过,传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陆齐冲感觉心情舒爽了许多,便顺着曲折的木桥,缓步向荷花池中心的藕芳亭走去。
刚刚接近藕芳亭,忽听耳边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举目望去,就见碧叶遮天的水面上,浮着一条小船,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一边悠闲地划着水,一边大声笑闹。
陆齐冲的眉头一皱,快步走上藕芳亭,借着粗大的廊柱遮挡,定睛细看,不由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穿着一袭淡红色宫纱薄裙,笑声最响亮的,正是自己的女儿,陆齐俊颜。而在她的身边,赫然是身着翠绿色细棉长裙,手里握着一支粉色荷花,正低头轻嗅的杨氏。
在二人的周围,有陆齐俊颜的贴身丫头,晓月和晓彤。相挨着杨氏身旁,则坐着陆齐俊睿的奶娘,奶娘的怀里,抱着的正是未满六个月的陆齐俊睿。
陆齐冲心中暗道,这可真是鱼找鱼虾找虾,放着那么多的王公贵族小姐,陆齐俊颜不去交往。偏偏对一个浑身充斥着穷酸味的杨氏,倒是臭味相投,相谈甚欢。
再一看自己的宝贝儿子,陆齐俊睿,正举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摇晃着小小的身子,准备扑向陆齐俊颜。
陆齐俊颜喜滋滋地抱过弟弟,伸手拿过杨氏手里的荷花,开心地逗弄着陆齐俊睿。
这时候,小船的船身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陆齐俊颜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船边移动下位置。怀中的陆齐俊睿猛地挺起身子,向后仰去,眼见着就要掉进水里,吓得陆齐冲忍不住大喊一声:“俊睿,小心。”
小船上的众人吓了一跳,说笑声戛然而止。陆齐俊颜也把怀里的俊睿,重新抱好,对着藕芳亭上的陆齐冲,笑道:“爹,你怎么在这里?”
陆齐冲沉着脸,道:“赶快划回岸边,将俊睿送回房间。”
陆齐俊颜不以为然地说道:“爹,这水面上凉快,又有花香,俊睿弟弟呀,特别喜欢在船上玩耍。爹,你就让我们带他多玩一会,也好去去暑气。”
“胡闹!”陆齐冲尚未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俊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领着一群下人,不顾体统地大声喧闹,肆意说笑,哪还有一点王妃该有的端庄贤良的模样。”
接着又指着杨氏,道:“还有你,不和奶娘呆在房里,好好照看俊睿,竟还抱着他出来划船玩闹。万一俊睿,有个什么闪失,就凭你一条贱命,都不够赔。”
陆齐冲的一番话,训得众人蔫头耷脑。陆齐俊颜虽说心里不服,但自己已经嫁了人,国公府变成了所谓的娘家,不再是自己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地方。于是,她强忍着气愤,随着小船,慢慢向岸边靠过去。
可是,陆齐俊颜不会想到,今晚的风暴,不过才刚刚开始,更为猛烈的,还在等着她。
小船靠岸后,奶娘赶忙从陆齐俊颜手中,接过陆齐俊睿,和杨氏一起,低着头,迈着小碎步,逃也似地奔回房去。
陆齐俊颜本想跟上去,再和俊睿玩一会,可转念一想,又停下了脚步,对两个丫头说道:“你们先回去,给我准备晚上沐浴的温水,我要去看看,我娘回来了没有。”
说完,独自向着霂云长公主的住处走去。
刚走出不远,就被身后赶上来的陆齐冲叫住,陆齐俊颜只得停下脚步,回身问道:“爹,还有什么事情吗?”
陆齐冲行至陆齐俊颜的面前,开口道:“俊颜,带着俊睿划船的主意,是谁出的?”
陆齐俊颜一听,父亲还在纠缠这件事,心中颇为不快,如实答道:“爹,是我的提议。”
陆齐冲打量女儿几眼,接着道:“后花园这么大,哪里不能游玩纳凉,为何偏偏要带着那么小的孩子,去划船?俊颜,荷花池里的水,有多深,你不会不清楚,难道你就不怕俊睿,掉到水里吗?”
陆齐俊颜垂下头,低声辩解道:“爹,我不过是觉得荷花池里凉爽,小船划起来,自在又风凉,才想着带俊睿弟弟去玩玩。若是你觉得那里不安全,下次不去就是了。”
“俊颜,你现在已经嫁人,没什么事情的话,最好少往家里跑,安安分分当好你的王妃。”
说到这里,陆齐冲眼神锐利地盯着女儿,接着道:“俊睿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他对我和你娘来说,有多重要,你应该心知肚明。所以,俊颜,我劝你一句,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以后,离俊睿远一点,否则,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
陆齐俊颜猛地抬起头,瞪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道:“爹,你是说,我会加害俊睿弟弟?”
陆齐冲冷笑道:“俊颜,你有没有害他之心,我自然看得清楚。”
陆齐俊颜瞬间气得脸色煞白,不管不顾地大声道:“爹,你凭什么这样怀疑我?就因为我的一时大意,带他上船玩耍了一会,就认为我有害他之心?”
“爹,请你仔细回想一下,从弟弟出生到现在,我有多疼爱他,难道你看不到吗?再说,俊睿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我为什么要害他?害了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陆齐冲倒背着手,看着陆齐俊颜因生气而有些扭曲的脸,缓缓地说道:“俊颜,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不想拆穿。今日我只警告你一句,不要再接近俊睿,他不需要你的所谓疼爱,若是你有多余的精力,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抓住经纬的心,才是正经。”
说罢,陆齐冲不再理睬陆齐俊颜,大踏步地离开。
陆齐俊颜没有想到,新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就遭到父亲如此的无情和冷遇,一颗原本就受伤的心,此刻更是倍受打击。
她抱着双臂,在原地寻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愣愣地想着心事。
陆齐俊颜想起从小到大,父母对自己的百般宠爱,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说自己是在蜜罐中泡大的,一点都不过分。
可是,后来她发觉,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变了。确切地说,就是从她十一岁生日那天开始,父亲再也不是以前的父亲。陆齐俊颜曾经无数次地猜想,可任凭她想破了头,仍然不能明白,父亲究竟因何而改变。
可是那时,她并不觉得太难过,因为她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那个叫冷平生的男人,带给自己的宠爱,恰好弥补了自己缺失的父爱,因此,有冷平生的日子,陆齐俊颜感觉自己,还是无比快乐的。
一直到冷平生出事,自己遭到父亲的毒打,令陆齐俊颜心痛万分。不过,在那一刻,她内心更多的是绝望,是失去挚爱的茫然和无助。于是,她不能反抗,她选择了隐忍,选择了忘记过去的一切。
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陆齐俊颜收敛起身上的锋芒,尽量使自己变得乖巧、顺从,然而,在这四年中,陆齐俊颜过得孤独而又寂寞。直到弟弟陆齐俊睿的出生,才让她重新感受到一丝生活的乐趣。
她真心喜爱那个软软的、萌萌的小东西。也许是自己孤单了十五年,忽然多了个亲兄弟,自己第一次做了姐姐,心中便有了放不下的牵挂,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
可是,父亲却无视自己的这份真心,竟然认为自己要加害如此可爱,且唯一的弟弟,真是莫名其妙。
陆齐俊颜暗自生了半天的闷气,这会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她仰头望望天色,天空尚有一丝亮色,四周已经暗沉下来。
她站起身,深深吸了两口气,便步履匆匆地直奔母亲的住处而去。心里想着,等下看一眼母亲,陪她说几句话,就回房休息。
远远望去,母亲房间的灯盏,已然亮起。陆齐俊颜加快了脚步,等走到房前的回廊下时,却奇怪地发现,往日聚集着丫头下人的回廊下,竟是空无一人。
陆齐俊颜不由紧张起来,难道母亲没在房里?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刚要伸手撩开琉璃珠帘,房间里却传出父亲的说话声。她站着没动,慢慢缩回了手。
父亲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透过敞开的门窗,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陆齐俊颜原本没打算偷听爹娘的谈话,只是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不想进去面对父亲而已。
不成想,这一听不打紧,陆齐俊颜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双腿,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屋内,霂云长公主斜倚在床上,陆齐冲则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此时,就见霂云长公主满脸怒容,异常气愤地质问陆齐冲,口口声声要他给个说法。
原来,在陆齐俊颜到来之前,霂云长公主,已经把在宫里听到的事情,如实叙述了一遍。这会,正等着陆齐冲的解释。
陆齐冲表现得很淡定,他心平气和地听夫人讲述完后,一边啜饮着茶水,一边说道:“夫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相信我?”
霂云长公主没好气地道:“我只相信事实。”
陆齐冲淡淡一笑,点头道:“夫人,那就好。我这就把全部的事实,都告诉你。”
陆齐冲酝酿了一下情绪,表情凝重地说道:“夫人,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确是在四年前。准确地说,就是在俊颜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我意外收到了一封信,里面的内容,就和白绢上的如出一辙。大意就是说,俊颜,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我当时的震惊绝不亚于今日的你。夫人,并非我有意瞒你,只是,在真假难辨的情况下,告诉你,无异于给你增添烦恼。所以,我决定,无论这件事,是真还是假,我都要先调查清楚再说。”
“于是,我就派了俊笙,悄悄去查明此事,几经周折,终于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据厉族人所言,当初调换婴儿,确有其事,并且指明,说怀德县高杨村村民,杨家收养的女孩,就是被换走的孩子。”
“霂云你想想,厉族人恨我入骨,如果他们真做了这件事,怎会轻易地承认?再说,若是我们的女儿,真落入了厉族人之手,他们还不杀之而后快,又如何会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霂云长公主凝神想了一会,道:“老爷的意思是……是厉族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陆齐冲放下茶杯,继续道:“当时我听了俊笙的汇报后,也是半信半疑,这才决定亲自去看一眼,那个叫瑞希的女孩。正好皇上要传旨给身在怀德的经纬,我也就自告奋勇,接了这个差事。”
“当时我也是心急,想要尽快验证此事的真伪,于是不得已,半路劫持了瑞希。待我仔细查看了她的相貌后,方知一切都不过是厉族人,为了愚弄我,而设下的一场骗局而已。”
“老爷,你为何如此肯定?难道是瑞希的相貌……有什么问题吗?”霂云疑惑地问道。
陆齐冲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伸手拍拍夫人的手,道:“霂云,俊颜刚出生时的样子,你还记得吗?她的小脸蛋上,可否有瑕疵?”
霂云长公主肯定地摇摇头。
“可是,我见到的瑞希,不仅长得瘦小,皮肤干涩,而且在她的鼻翼上方,有很大一片浅蓝色的胎记。就凭这一点,我敢断定,瑞希,绝对不是我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