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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是平原西部最大的一个镇子,望上去黑鸦鸦一片,全由一些苍黑的古屋叠成。街巷窄长,曲折幽暗,响彻着无业游民凄凉的笑声。镇子中部有一幢红色木楼,油漆剥落,看上去更显得怪异。二楼前廊上偶尔出来个剪了齐耳短发的姑娘,让行人驻足去看。她可真够白的,胖脸上有一对凹凹的黑眼。她伏在栏杆上往下望,无业游民朝她做个手势,她就笑。民兵把无业游民轰走,然后再转回来看她。

民兵不在时,无业游民很快聚过来向二楼仰望。如果那儿空空的,他们就咂着嘴,坐在地上。多么好的太阳啊。他们互相抚摸起来,其中的一个不知为什么往另一个乱蓬蓬的头发上吐了一口,立刻挨了一巴掌。几个人在地上滚动,直到民兵把他们重新赶走。

民兵轮流值班,都围绕着木楼。这楼以前属于一个大商人,他在外面胡闹,断了后,木楼就收为公有。很少有人能亲眼去楼里看上一眼,只是传说:某某大官来了住在里面,怕吵,四壁钉了毯子;夜间,他又嫌躁,就让卫兵领来三五个有模样的姑娘,大官待姑娘真好,姑娘哧哧笑……还传木楼里住了兵,都是前线开来的,个个携枪带刀,满口脏话,然而极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至于这一次为什么二楼上出现个凹眼姑娘,谁也不懂。

民兵驱赶无业游民时,他们就嚷:“让俺看看!看看!”民兵瞪着眼喝问:“这是随便看的吗?你们知道她是谁?”无业游民争先恐后地答:

“凹眼婊子!”

“天哪!打嘴……亏了她没听见。”

民兵吓得捂了一下嘴,转脸看看木楼,把头缩进衣领里。

这些无业游民在大街上转悠了半辈子,看样子要转悠到死。以前民兵指导员劝说他们加入民兵,保卫镇子,他们就翻白眼。指导员说:“麻脸三婶祸害了多少民众,该是扛枪的时候了。”他们就咝咝吸一口凉气,说:“俺日麻脸三婶。”

镇子一连几年都是麻脸三婶的地盘,她按时派人来收“地皮贡”。来人除了要走猪羊米面布匹之外,还要挑选“中意的东西”。这或是几头牲口、一个八仙桌、花瓶古玩,或是人——当时麻脸三婶年纪不像现在这样大,愿把年轻小伙子收为“贴身卫兵”。有一次镇上被挑走了五个英俊小伙子,最大的才十七岁。父母跪下哀求留下孩子,收贡的骂:“不识抬举的东西,修下几辈德才能跟上三婶?”结果五个小伙子一去不归。镇上人都知道他们被麻脸三婶采了元阳,然后又当土匪——那队伍中有不少精壮汉子就是这样入伙的,从此不认爹娘。

八一支队出现在这一带,从此断了可怕的“地皮贡”。镇上成立了民兵大队,配合支队保卫民众,参加了有名的几次战斗。战斗结束后支队秘密转移山区休整,只留下少量兵员和一些伤号——那幢木楼变为临时病房,凹眼姑娘是支队的一个护士。

她个子很大,实际上只有十七岁。她生于东部城市的一个教师家庭,医专毕业就参加了战地医院,后来八一支队要人,就给“支援”来了。她从小长在一种纯洁的环境中,什么污浊的事情也不懂。所以当街头那些无业游民朝她做手势时,她还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她悉心照料伤员,一旦他们有了笑意,她就高兴得唱歌。有个伤员马上要痊愈了,为他上药时,他就小声说:“我要困你。”她告诉领队说:“他说要困我。”班长暴跳如雷,指着那人的鼻子训斥。事后那个人找到她承认错误:“我再也不困你了,一定不困。”她感到深深的愧疚。

风声有些紧,除了重伤号之外,其余的都分散在一些老乡家里。他们前些年挖的地窖这会儿都用上了。

无业游民仍旧到楼前来看。他们又见过一两次凹眼姑娘,心满意足。民兵挥着枪托问:“就不怕打?”“别说打,谁能得她,死也值!”“臭美……”

有个卖野糖的男人几次挑着担子在楼前转,无业游民就追着要糖。他不给,他们就不缩手。男人小声说:“楼上住了什么人?告诉了就给糖。”一个人抢答:“凹眼婊子。”男人摇头:“是支队的吧?”另一个四下看看说:“他们早撤了,我亲眼见的……炊事员走时背一个猪头……”

卖野糖的男人在街巷上转了三天,关心的都是支队和民兵的一搭子事。有一次他正向小姑娘伸出一支野糖,被背枪的人一把擒了。他不停地喊冤,就给拖到了民兵大队部。指导员不在,副指导员主持审问:

“狗日的东西,从实招吧!”

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他们就叫他“翻鼻”。他揉着鼻子:“俺家三辈都是卖野糖的,河西胡家从东往西数第六个门是俺家……”

副指导员想了想,明白那是麻脸三婶的地盘,无法对证,就大喝:“告诉你‘翻鼻’,你这三天的事儿都在我把里攥,你要不是个‘探子’,我就算驴下的。”

“翻鼻”一笑:“那你就算驴下的了,大叔。”

副指导员一拍桌子:“好胆!来啊……”

一边拥来几个人,三五下把“翻鼻”捆了,然后拴到一个滑轮上,哧一下拉起来。

“招不招?”

“招哩。俺是卖野糖的。”

“好。放哎。”

“嘭”一声,那边攥绳子的松了,“翻鼻”跌到地上,大叫不止。大约有什么地方跌折了。

“招不招?”

“翻鼻”一声不吭。于是又被拉起。刚拉到顶部他就喊了:“我招我招,招了放我回去好啵?家有八十老母啊!”

副指导员笑着:“那中。”

“翻鼻”被缓缓放下。他坐在那儿,像个不倒翁一样摇动着:“俺是麻脸三婶派来的,那边有消息说武工队走了,该来收收地盘了……我先探个虚实。”

“什么时候她来?”

“半月准来。”

“你这个‘翻鼻’好胆,敢给麻脸三婶当探子,还想喘着气儿离开黑马镇?”

“我的爷爷!咱说好了的,不能说话不算然后……爷爷,我给你跪下了!”

副指导员一哼,四下的脚都一齐踢;踢累了又用竹片拍,用鞭子抽。呼叫声震动屋梁,一会儿就没了声音。用凉水泼过来,再打,打一下问一句:“还敢不敢跟麻脸三婶了?”“不敢了爷爷!哎哟放了我,我变驴变马报答,爷爷哎!”“日你妈都晚了。”

几个人精疲力竭,天也黑了。点起灯,副指导员用一根木片触火点烟——一伸手想起个事情,笑了。“笑啥个指导员?”“笑咱太笨太拙,也便宜了这个探子,烧根火棍子吧!”

他们烧好了一支火棍。副指导员先用它点烟,然后让几个人把血肉模糊的“翻鼻”下衣脱了。“翻鼻”粗重喘息,还在求饶。他们把他按了,把屁股翘起。火棍赤红的尖头先触了一下他的下部,他立刻一声长嘶,身子大扭,又被按得铁紧。昏过去,再泼凉水。他缓过来,求饶,诅咒,再求饶。副指导员咬着牙,将赤色的火棍猛地插入他的屁股,用力地插……又是长嘶——但只半声就垂了头。

再泼凉水,再没缓过来。

副指导员扔了火棍,拍着手。“真不经折腾,狗探子。哎,咱忙着,咱忘了什么?”

几个人对视。后来都记起该把得到的消息报告支队的人,就毫不耽搁地跑开了。

无业游民知道黑马镇要出事了。他们发现民兵在擦枪,几个管事的在看地形,点点划划。再到那个木头楼前看凹眼姑娘,没了。“多么好的一个吃物。”他们搓手。

“俺要凹眼闺女啊——”

午夜里,无业游民的尖叫像春猫长嚎。星空一片银亮,最遥远的边角像在垂落火焰。街巷漆黑,户户闭紧门窗。无业游民抄着手走,想找个草垛子睡下,又嫌太早。他们对视着,想再喊几声,无边的漆黑压得张不开嘴。前边有点光亮,那是打马蹄掌的铜头老汉在做手艺。他们立刻围过去。

一个烟火熏黑的小矮屋,一座土炉子,一架风箱,一个铁砧子,这就是铜头老汉的全部家当。风箱一拉炉灶里的火一射,省了灯油了。铜头专心地烧一个红铁块儿,四周围了几个人。无业游民在边上。他们最亲铜头,因为这老家伙夜里做活拉呱儿,什么都说。

铁块烧红了,拖出来赶紧锤打。“打个什么器具?”“打支矛。”“好家伙。”

有人探头看了看屋角,成了十几支。他捡起一支放到火光下,大家都看得清。它青黝黝的,很尖,粗糙得满是锤印。

“这东西镶了木把子,扑哧扑哧扎过去,一下一个。”

“那也抵不过火枪呀,枪子儿比得上快马。”

铜头的额角被火烤着,泛着青绿的光亮,像金属疙瘩。他歇了歇,抓起烟锅。“我每年都打矛,今年又打。指导员说:造上百支。我说:有那么多拿矛的?指导员说:一人一支。天哪,我琢磨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给黑马镇放血是早晚的事儿。”

铜头大吸了一口,叹着气:“早晚的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辈人做下亏脏,让咱这伙儿还债……哎哎,该当着,挨吧,挨吧。”

都问怎么回事。铜头说:“那要从头叙道了……知道镇名儿是怎么来的?”

都说不知道。

“三五百年的事儿了。那时这儿是一片茅草地,一间小棚子也没有。咱老族宗领着几大家子破衣烂衫逃来,再也走不动。他们从地上掘菜根吃,揪树芽儿嚼,几天饿死几口人。赶上个春天,正缺东西,哪里讨要去?”

“一天早上有个白须老人来了。他捋着胡须看看躺着歪着的老少,就说‘起来起来’。他们扶着拉着起来。老人说:大好春光暖暖和和,怎么躺着?答:饿得身上没有力气,说死就死了。老人说:到处亮亮堂堂,不冷不热的好天儿,怎么说那些丧气话?说着往北伸手一指:你们嗅嗅什么味儿?大伙儿赶紧转脸,嘿,出奇地清香!”

“老人让他们跟着香气走,别停下。”

“就这样,几大家子扶着搀着往北。越走清香气越浓哩,后来都望见了,前面白花花一片!大伙儿跑起来,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片洋槐林子哩,春天里开了花儿,像大海一样哩。这清香气铺天盖地罩住了,蜜蜂儿也唱哩。中,揪些花儿吃吧。他们一会儿就吃饱了,还从树底下寻了些干果儿嚼。最后抱了一大堆槐花儿回去,都说饿不死了。”

“白须老人指着长茅草的这片地说:都是上好的土,可别让它荒着。我回去找点种子,牵个牲口,你们住下吧,别满世界跑了。说完就走了。半天工夫老人回来,啊哟,这一回牵了一匹黑马,驮了半口袋种子。都乐傻了,看着,伸手去摸大马光滑的身子。”

“一辈子也没见这么好的大马呀,浑身上下清一色黑,一根杂毛都没有。它才两岁哩,正是强壮时候,一双大眼比女娃还美哩,水汪汪的。它怪驯顺,大人小孩去摸去拍、去捏弄它软乎乎的嘴巴,都垂着头。让它往东往东,让它往西往西,通人语!”

“老人说:这牲口留下使吧,耕地运草,驮粮拉水,活儿重点不怕,就是有一条:别打它。等收下几茬庄稼,我再回来领。”

“几大家子千谢万谢,说高贵它还来不及哩,咋说打呢?你老放心就是了。老人还是不走。他说饿急的人无心无智,怕一离开一伙子把种子吃了。他要看着他们垦了荒下了种,生出一片青苗时才走哩!”

“多好的老人。他找来了一副犁,拴上马,一个口令,那马就大步拉犁往前走了。这黑马不怕累,越干越上劲儿,半天工夫就耕了一片地。茅草根堆成了小山,正好成它的食物,剩下的当烧柴。耕好的黑土又松又肥,欢欢喜喜下了种子。又待了几天,青苗出来了。老人该走了。”

“他离开时反复叮嘱:‘好好待这马,活儿重点不怕,只是别打它……’老人走了。”

“这马开始几天老望着老人走开的方向,急了仰脖儿叫几声,后来就一心一意做活儿了。它没有脾气,力气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春天到夏天这一段是最苦的日子,老老少少见不着粮食。当家的生出个主意,牵着大马出远道帮工换粮食。这样不光自己用黑马,还要用它为别人打工。没白没黑地干,黑马累瘦了,身上还带了磕伤。”

“到了秋天,眼看着玉米谷子都长得饱鼓鼓的,几大家子笑了。他们能活过来全靠了这匹黑马,干旱日子,大黑马还要到十里外的河里驮水。收粮了,大囤子满小囤子流,再也不用为肚子愁了。一有空闲,他们又用黑马套犁垦新荒,到远处驮木头盖屋。黑马在野地上四蹄飞起,浑身淌汗。”

“老人这年冬天没来,第二年春天还是没来。大伙儿议论:许是老头子忘了这搭子事?不会,谁舍得下这匹宝马!那就是出了别的事……谁都想到老人那长长的白胡子,扳着手指算算,说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这匹黑马就是咱的了。他们并不盼着老人回来。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像个模样了,几幢新屋,一片好地,庄稼长得乌油油。打了几茬粮食,吃一半卖一半,有了鸡鸭,也有了牛马。不过没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闪亮,干起活来分外有劲儿。”

“所有重活儿都是黑马干。一方面它通灵性,好使唤;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别人的,趁着能用让它多卖卖力气。这样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黑马给累病了。反正是别人的马,不心疼,不给它治,还让它拉车。那一年又是大旱,他们天天让黑马去河边驮水。黑马一声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过坎,前腿折了。”

“黑马拴在桩子上,站不起,仰着脖子叫唤,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着,他们就骂,说狗日的叫个什么?”

“叫个什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黑马在喊他爸哩!他们不知道这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儿郎——老人家有三个儿子。这一个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气。那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下凡扶助了。小儿郎闪化成一匹黑马,告诉它:好好济贫救难,做得好,早些领你回来……谁知道天底下苦处多了,老人后来自己也到一个地方去了,他一时没有工夫来领走小儿子呢……不过他早晚要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负义的黑马镇就活该要挨着了。”

“再说那匹折腿的黑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们起来看了看,扔几捆干玉米秸,水也忘了给。它嚼几口,哭了。它老想站起来,站不起。就这么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里,它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叫。这叫声传了十几里远,满滩的野物都跑出来听哩。后来它的嗓子哑了,叫不出了,只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浑身的毛儿也不亮了。”

“有人说,反正这匹折腿的马也没用了,还留着干什么?一夜一夜叫唤,吵得人烦,干脆做烧锅吧……都觉得这办法好,就当街支起一口大锅。没人出来阻拦,没人记起这马的功德,更没人记起送马的老人哩。黑马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哭也不哭了,一直睁大眼看着。它的嗓子裂了,发不出声了,直到那些人围过来,它还是没出一声。”

“黑马流了好多血。那个动刀的人第一遭干这事儿,不知该怎么下刀。黑马挨了好多刀,还是睁着眼。后来他们把它的头割下来,它的腿还在动,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来,它的脊背还在动,鬃毛一抖一抖。干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每一块都动。他们怕了,赶紧扔到滚开的烧锅里……”

“黑马没了。可是外边的人都记得这里有一匹亮闪闪的大黑马,只跟这里叫‘黑马’……”

铜头的故事完了,没人再吭声。静了许久。

因为害怕的缘故,人们最后散开时也不发一声。

回头看,那个小屋还透着亮。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传来,铜头老汉开始一个人打矛。

无业游民走了老远,这才仰脸大舒一口气,啊啊叫。其中的一个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楼,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凹眼大闺女啊——”

喊声刚落,突然西边传来钝钝一声。无业游民全都趴下:“天哩,这是土炮……”

幸存者记得:那可怕的时辰就是由一声土炮开头的。接上一阵大乱,全镇人都扶老携幼拥出,又被指导员堵在一个地方。他训斥说不要慌张,这次夜袭的不过是麻脸三婶一伙,支队的军人还在,加上民兵大队,敌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铁矛抬了来,当啷啷扔在地上,让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支。男人们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支。上年纪的人和女人小孩儿待在一个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队。

这时镇西的枪声和土炮掺和在一块儿,越来越密集。有人传下话来,说麻脸三婶的队伍上半夜就包围了镇子,困得结实,这才放起了土炮。同时镇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八一支队除了留下少量战士,再就是几十个伤号,都是大批人马转移南山时剩下的。本镇民兵人数不少,不过他们火枪不多。

枪声越来越急,还有瘆人的喊声。不断有受伤的人抬下来,血淋淋的让人看了发抖。老弱病残围在巷子里,不敢回屋也不敢走开。他们想看看那些留在镇上的士兵,一个也没有。伤号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战斗。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队伍能从南山赶来——如果镇上人能抵挡一天一夜,这事儿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队伍不来,官军也会来,因为黑马镇离城里并不远,骑快马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人群开始摇动。因为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撤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哭,说“指导员牺牲了”。一个晴天霹雳,都知道领人冲杀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齐号哭,一会儿副指导员提着一杆枪过来,喊:“还不到哭丧的时候,都给我瞪起眼来,麻脸三婶的人要是冲进来,谁也不准投降,见一个杀一个,脚踢牙咬砖头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导员的眼是红色的,头发往上竖,上身光着,涂满了泥巴。他这样喊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叫着:“儿呀,快领老少爷们往东跑吧,憨不得呀……”话还没完,就被满身杀气的儿子一把推在地上。

镇西燃烧起来,匪兵逼近,进了街巷就追杀跑不掉的人,一边把房子点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组织的,民兵们慌急地撤向镇东,同时准备把群众领向敌人兵力薄弱处突围。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导员率领在西边顶住,另一部分就向东突围。已是下半夜三点,镇子两边的枪声和喊杀声相互回应,惊天动地。大街上的人不断跌倒、爬起,全身满是踏伤的老人和小孩儿坐下号啕,说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敌人来剐。可他们又不时被人揪起,硬拉着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乱脚踩倒。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西边的麻脸三婶已经攻入镇中,而东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赶来了野猪的队伍。两支土匪把黑马镇堵得严密结实,看来回击和突围都没了希望。

副指导员在冲天大火中破着嗓子喊叫。他一个人冲在前边,后边的人眼见着没有什么希望,就退下来。好久好久,都听见副指导员在喊、在骂。他用最脏的字眼骂麻脸三婶,这边的人听了,都明白是最后的一口气了。可又待了一会儿,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在火光中的声音。不过那已是挣扎中的呼叫,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叫声。

全镇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数围在镇中大街上。小巷子里不断拥出野猪和麻脸三婶的人,他们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赶出来。到处都是扔下的土枪和铁矛,土匪们极有耐心地捡起来,一捆一捆扎好,让人抬着挑着往镇子西南部的大广场走去。那里早已是火光冲天,原来几个玉米秸和麦秸垛子已被点燃了。看来这一回麻脸三婶要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她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到大广场上去,说那里又宽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声。在集中和驱赶的这段时间,土匪士兵突然和蔼起来,满面笑容。他们押着人群往前,还不时地说一句俏皮话。老婆婆走不动,他们就说: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声,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骚货让人弄聋了。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尽可能往人群中心挤,浑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里端量着,大妹大姐地叫,做着手势。

广场上亮如白昼。镇上人被赶到这儿,大气不出。他们看到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掉。离开几个燃烧的秸秆垛子远一些,坐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圆圈扶手椅,上面还铺了一张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绸裤,扎了腿带子。掺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张颜色乌暗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钢珠。皱纹多得惊人,这些皱纹就像麻线勒紧了面皮,一脸斑点也模糊了。她不愠不怒,嘴角还有淡淡笑意,身子松松地坐那儿,两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刚刚睡醒不一会儿,漱洗完毕,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圆圈扶手椅为中心,两边排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枪上都镶有闪闪发光的刺刀。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蓝色的军裤,上身都是花衣服,扎了皮带。这就是老女人的两个女儿,因为高兴,今夜没穿男人的衣服。她们分站在母亲身侧,两手抱胸。几匹大马拴在更远一点的树上,火光下脊背闪亮,不断打着响鼻。

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跑到麻脸三婶跟前,咕哝了一会儿。老女人口气平淡:“这有什么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猪。”

野猪退开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侧寻找什么,有些怅然。

老女人咳一声,立刻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上来,递上一个小盖碗。她饮了一口,又把盖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着茶碗恭立一旁。他长得细高身量,略长一点的头发黑得像墨,正好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老女人的大眼滚动着,从黑鸦鸦的人群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又哑又沉十分遥远,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呼呀老少爷们儿,这口气咽得下哩?好几年的账啦,都是些陈账,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积越多,把个打算盘的累死。呼呀老少爷们儿,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齿咬响了,闭了眼,喉结上下移动。旁边的小伙子又递过茶碗,她又小饮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儿一个比一个重,像要把这些字儿全都夯进地里。

“黑马镇重新寻了干爹,就扔了亲娘。天底下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呀?我三婶护了十几年镇子,哪个不算我孩儿?可倒好,个个眼窝红赤赤的,都想瞅个节骨眼儿把老娘卖给烧锅,让姓殷那个掌柜的熬成一锅皮冻。下锅前再把老娘衣裳剥了,让那些王八崽子取乐……想得美哩!黑心黑肠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长的,你家也有小媳妇黄花闺女哩,老娘养了上千个男娃,如今个个壮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脸三婶的话没停,一旁的几个士兵嬉笑起来。捧茶的白脸小伙子厉目一扫,士兵赶紧闭了嘴。

“有管账的没?”老女人嚷。

一个上年纪的匪兵从一侧跨出,歪歪斜斜打个敬礼:“报告司令,数儿都记下了,清清一本账哩。”

“你当着老少爷们儿,说说看。”

匪兵转向一场人,咳咳嗓子喊:“……该镇目无司令,败坏纲常,拖欠‘地皮贡’一百三十二次,对司令所率部下断粮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结乱党,养盗贼蓄兵丁,伺机谋反。据本账房粗不啦叽统计,除却零头尾数,针头线脑不计,须交纳银元八万四千零三十二块。另有血债如下:该镇三年来共襄助乱党,借剿匪为名,虐杀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为可恶者,前几日司令干儿来镇上做一番货郎,即被诬为探子,反复折磨受尽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闻后泪眼不干,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说越急,脖子发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脸三婶阻止了他,唤一声:“凶手拿来!”

随着“好也”一声,几个兵丁从一个角落里拖上一团,拖到光亮处,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捆成了一球。他浑身流血,血汁又沾满了泥巴,一张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撑得流血。可他一双喷恨溅火的眼睛还在四处盯视。所有人都认出这是副指导员。

有人抽泣起来。

“你奶奶的,一手砍杀我十几个兄弟……”一个红脸匪兵恶声恶气盯住他,一边骂一边往上凑。另有年轻人说:“还用营长动手?留给小的吧!”营长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剥净,然后自己又解了腰带,抡起了花儿打。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中,听不到一声哀叫。

“是个拗汉!来人呀,动动刀儿!”他回头嚷。

马上有几个匪兵伸过刺刀来,先挑去了嘴上塞的东西,接着又戳在下身。喊叫声不堪入耳,一场人啊啊大叫。有人捂着眼,有的跪下来。

“麻脸三婶,我怎么日你!我怎么日你!……”地上滚动的人嚷。

老女人轻轻饮茶,笑了。

“求求司令,让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着呼求。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把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腾起一团黑烟。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窜,想抢一支扔在地上的长矛。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了。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把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

这会儿那个矮壮的野猪突然拍着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马儿……”

白亮的大火旁边蹿出了一匹青马,躯体像钢铁一样闪亮。马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戴了针织鸭舌帽、穿了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蓦地勒马,转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张异常美丽英俊的面庞。他接上鞭打快马,青马飞闯到人群前边。他一手挽缰,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来回巡视……

喷溅的鲜血在地上流淌,汇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拥进年轻的妇女当中,揪住头发往黑影里拖。大火开始弱下来,只留下一个个不断缩小的炭火堆。起风了,烟灰和火星飞扬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广场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带火的烟土从空中降下,降到他们脸上、脖子上,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一张张脸像石头,又青又硬。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妈呀妈呀——我……哦哦!”矮壮野猪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号叫中,那个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马。不知是烟火还是血腥气的缘故,那匹青马跑到广场中央突然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少年险些被翻下来,他危急中紧紧勒住马缰。

野猪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视的一笑,腮上显出两个酒窝。

麻脸三婶从圈椅上挪挪身子,对旁边捧茶的小伙子咕哝:“撤也好?……”

……小心地绷紧这根弦,它细如纤发。日夜听它鸣响,听枯叶和风扫过时的震颤。铮铮之后是沉沉余音,消逝在夜海里。稍稍松弛一点也就无声无息了,可以待在一个默默的世界里。我在阳光无力抚慰之处嗅着腐菇和坏疽的气味,无暇呜咽。那弦松弛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恐慌……不,不能,我有过誓言,我是一个忠诚的儿子,是被指派来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万倍——我是看守这根弦的人……

不能忘记在你身边度过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记甘甜的乳汁。我也许是少数记住了饲喂的婴儿之一,一闭眼就是那弥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无边的墨色来恐吓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间,脸贴紧了中间的凹地。睡着了,鼻孔里全是药菊和蔷薇的香气。春天里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样,你扯着我走向高地……

就为了长眠的母亲,为了那些祭奠和换取,我有止不住的泪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吗?它是弱者的眼泪汇成的。一万条小溪日夜流淌,正从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潺潺而下。

你告诉我,只要守住那根弦,我就会再生。命系在弦上,系在后来人的心弦上。当它能够时常发出铮铮脆响时,你就会踏着它的节奏归来。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一双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挠的手指,我不会让你长久地沉睡。

通过梦境,你不断地让我结识一个又一个母亲,她们有的像你一样衰老,有的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是未来的母亲。她们完美的躯体闪烁着春天的光泽,时光却要涂上锈迹留下斑痕。有一只坚忍而执着的手在维护着。我爱她们,并以全部生命的火热去温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着一腔心愿。你听见了吗?

修长柔韧的柳枝垂挂着,装扮了千里荒原。洁净的沙上蓄着未来的绿色和太阳的温情。我在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仰躺下来,寻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虫驮着一身春阳蠕蠕而来,认真地嗅着,喷嚏声小得无人知晓。接着是一只穿了蜺服的小飞虫落下了,它是方圆几十米最著名的小公主,骄傲而顽皮,从来不忘炫耀那又细又圆的腰肢。远远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绿色生出,神秘的欢欣悄悄聚拢。我被遮在柳丝中,盯着它们在风中悠动,突然想到这是荒原上频频弹拨的弦。

一片铮铮之声里,苏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从桎梏中挣脱。淡淡的热气在水面腾动,似一层细纱。这儿正进行第一场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污和不快的记忆。整个冬天都在退却,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又被抚醒。当伸手采撷百合时,千万不能忘记那个刺骨的枯冬,它怎样冰封了一切……

我如梦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经被一种深色的液体浸过,它们浓烈似酒,却比酒辣上千倍。这种液体并不神秘,它是从母亲身上流出来的,最后与荒原融为一体。我们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亲的腹部,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肋骨。我们由于愧疚和心疼而双泪长流,深知自己无边的罪孽难以赎回。

由于我们在荒唐的沉睡中松弛了它——那根弦,从此失却了响彻大地之声,一切都疲软消沉,最黑的夜笼罩了天际。恶魔趁机而出,它在母亲般的沃土上切割,让脉管和筋骨生生分离。我听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睁双目叹息。母亲从不责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寻到了我,深情盯视。我双手捂住脸庞,怕她看到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记得住吗?记得住。那因为什么?害怕牺牲吗?不,比牺牲——一切看得见的牺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无边无际的、无头无尾的折磨,是一丝一丝的、日复一日的磨损,是诱惑、寂寞、饥渴、焦躁和蹂躏加在一起的苦难,是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于是就把母亲推进了深渊?是的,不,不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我只能长长地呼叫一声:我的母亲!

大地在呼唤中颤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我缓缓地转身,回到那个角落,去枯枯地守住。从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这些誓言只属于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视。我注视这誓言就像注视我悄生的白发。我在它的面前不得不有个选择了。我必须好好地、真实无误地来个回答。我的声音将被良知记住,并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埋入荒原,让所有的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人存个见证。

你是我生命的依据,我如此地爱惜生命。它会由于不能再生和枯干而变质。我不过拥有一个脆弱不堪的躯体,它是灰尘的一次集结,解散的那一刻再还为尘埃。失去了依据的肉体只能如此。我看到了无数类似的东西,它们在天色微明时开始不安地蠕动,然后走出小小斗室。它们没有嗅觉,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区别,满身涂满了脏臭喜气洋洋。这险些成为我的同类。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动一下,都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来呢?我的依据呢?

我深知留给我的时间太短暂了,简直只有一瞬。这一瞬又被细细地分割,使我无聊和迷茫。尽管是一闪而过的一刻,留下的狭窄的缝隙甚至望不到明天;可我仍要固执地遥望,睁大不灭的目光。眼眶瞪裂了,睫毛上渗出血滴,我仍旧张望。我的明天和你的明天接到一起,就会延得长长,形成一道光柱,照耀出一条出路和来路。我愿这路上生遍了铃兰和萱草,让彩蝶和蜜蜂在其间飞舞——那时她怀抱一个稚气可爱的婴儿出现了——这是我们的明天。

你从不述说冬的寒冷,不说那一次可怕的劫难,万物消亡那一刻的悲凄,只是微笑着讲述春天。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的深意,我无所不在的爱。我将永远仇视那个季节,就像仇视死亡。我记得住那长长的尖厉,并因此而不再轻信。我会顽强又倔犟,不是吗?你的微笑掩去了多么可怕的往昔,多么寒冷的冬夜,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将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寻找同伴,告诉他们一些真实。在他们惊愕的顾盼中,我也决不停止讲述。因为这是你最后一刻所目睹的,它没有半点虚妄,它正是一个真实。亲爱的,你相信我吗?你愿意与我一起守住什么吗?在那些数不清的诱惑和欺骗中,你能够目不转睛地守住吗?请相信我吧,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没有一个例外,人总是要首先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把心弦拧紧。

只有那根弦连接着你。在这个有白昼也有黑夜的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沉入夜色的人唤醒。你凝神静气,屏住呼吸,这样一天、一年、一生。绝不忘记,绝不;绝不存一丝虚念,绝不。你的疾呼之声将透过朝雾传到四野。

任何时候都不能奢望,不能指望奇迹。你的孤单永恒的长守啊,你的每时每刻都可能绷断的心之纤弦啊,谁来痛惜谁来援助?你用眸子的力量、心肌的力量,一时不懈地拧紧了它,发出清冽震人的警醒之声。可它绷得太久了,它在任何一个时刻里都可能断掉,发出最后的一响。

通红的血啊,一滴滴流出,像鸡冠花一样颜色……

趁着温吞吞的夜色即将消失的时候,再一次回忆你的眸子吧。它照耀了一下,离去了。孤单无望立刻攫住了我。谁像我一样软弱一样顽强?找遍了荒原仍独身一人。我的狂傲让人嗤笑,我的忠诚却有目共睹。除却蛆虫的咒语,就是善意的叹息。我身上的罪过如同山峦般堆积,但却不是我在今世负载的。我不是指原罪,我是指一个人真实的生存。

怎么挣脱呢?

没有任何办法时,只有从你的目光中寻找答案。这样不倦。很长时间了,我在你的气息环绕中企盼、忍受,倾听着夜色里的哭泣和啜饮之声……在乡下小屋的邻居那儿看到了刚刚出生两天的三只羔羊,它们卷曲的皮毛、稚气纯美的灰蓝色眼睛、有力而丰满的腿,都让我忍不住地爱怜,忍不住地想象。生活中有多少美和奇迹,我要把这些告诉你,写给你,与你分享这一刻的妙悟与多思。我们紧紧相挨——不是我们的形体,而是我们的思绪。

那时我们常常这样,以此抵挡着、遗忘着。可怕的遗忘啊,它是迷人的罂粟花结出的果实。可惜它在我们的心田里总也不能结籽。我们只是偶尔把脸颊贴在它绚丽的花瓣上,嗅它淡淡的、特异的气味。你的完美无瑕,经得住一万次挑剔的形与神、灵与肉,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一次高声礼赞。它在产生你的同时,又在毁灭你。我双手护佑你,我的至宝,我的灵魂,我的啜饮之声。

那三只羔羊顽皮地看我。它们当中的一只后来竟然走过来,用小小前蹄踩踩我的脚背,然后抬头观察我。它眼中的我是有趣的,这使我深深感动。它不知道我和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生物,大概把我们混同于它的母亲、刚刚结识的青草绿叶、风、丽日和树木了……可怜又可爱的羔羊,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面前的人。

与它不同的是,你什么都明白。你在我眼里常常混为它的同类。可你的机敏和睿智使你成为更强大更真实的存在。我不得不依赖和崇尚,我只能这样正视你。一起回忆吧,回忆我们的和其他人的往昔,回忆岁月之谜。应该回答的我们从来没有回避,只是逼近了的质问太多太多了。我挽住你的手臂,害怕退缩。你怜惜地看着我。

我有时离你非常遥远,享受着独处的宁静、空茫无绪的感觉。之所以它可以忍受和咀嚼,那完全是因为我心中有着太多的贮备。你为我注满了,用你的手、你的目光。我能够无羞无愧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坦然地迎接。这个遥远之地啊,我直直地站立着,想象着那一个个场景。我勘探和寻找了旧迹,我听到了目击者的复述,我自己就是后来的目击者。我怎么讲述我看到和感到的一切?此刻站在这光秃秃的泥地上,向你伸去我的目光。

你感到了它的触动吗?

回答我吧,用你自己的声音。

你召唤我走近你、让我归去吗?我在这儿踌躇、等待,盼着一个肯定的信号。没有,我只有继续徘徊。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心中积聚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它们是非常可怕的积累。我要把泥土一寸一寸抚摸,就像抚摸你的身躯。我爱这泥土,你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个要命的字眼儿被人重复了一万年都不会褪色,因为没有别的替代它。一寸一寸地抚摸,直到把指印排满无边无际的荒原。我能准确地触到它的每一次脉动、抽搐、因伤痛而引起的战抖。它的肌肤上创伤遍布,瘢痂叠生,稍一不慎就会引起大流血。你什么都知道。

尽管在你那儿这都是陈旧的记载,可是我还要与你一起翻开这些纸页。你的眼睛啊,像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啊,让我无可奈何地仰望……静夜里,啜饮之声消失了,冷凝的固体在炽热中融化,汇入了历史的河流。你只要闭上那双眼睛,就会看到一场连接一场的突围。烟尘把天空都遮住了,疯狂的追逐永无休止……

那一次半岛东部的长途跋涉显然加重了朱亚的病情。他开始更多地待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基地上所有的工作都在继续,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上勘察小组到远处去了。

黄湘从城里归来时我们尚未回到基地。他烦躁又得意地等待,见我们风尘仆仆赶回,就咧着嘴笑。“上边有个意思,让赶紧交差,越快越好。”朱亚应一句:“已经够快的了……”

黄湘得知我们的东行路线后,脸色阴沉,后来又是干笑。他小声问我:“在那个农场待了几天?”我说只不过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好。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背景啊。他是去看陶明的,你不该牵连进去。他一定跟你讲了不少陶明的事儿吧?”

我心里一阵厌恶。我不得不强调指出:朱副所长从来没有讲这些事。

“哼,不讲也好。不过他不会不讲的。算了,不说这些……这一回我见到了苏圆,小家伙问起了你呢。她这会儿胖乎乎的。”

我心里热辣辣的。很想再问几句,但忍住了。我以前让对方给苏圆捎过一个口信:请在春天到基地来看槐花吧,朱亚已经同意了。春天已过,黄湘回来后对这事只字未提。他正热衷于另一些事情,我觉得他对这一次勘察倾注了很神秘的兴趣。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急切、闪烁,而且流露着显而易见的阴郁。他越来越多地、直截了当地探问起朱亚的言行,而且不想漏过每一个细节。他显然对我的不愿配合深为不满,只是忍着。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正在忍的正是我。“朱亚,哼,有人要跟他结结账了。”黄湘恨恨地盯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这辈子也做够了……”

“他做了什么?”

“他们……反正等着瞧吧!”

黄湘大口喷吐雪茄烟。我有时想这家伙会从嗜烟发展成吸毒,他是人类一切恶习的倡扬者。我惊异自己这么快就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并且很难妥协。我一想起在另一间屋里喘息的朱亚,就想把拳头砸到黄湘这张圆脸上。

“……事到如今,得防止有人破坏半岛大开发。从工程前期勘察开始……小伙子,这是你的一个机会。”

我忽地站起:“你是影射朱副所长!”

“你自己慢慢看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老哥嘴里没有虚词儿……”

他摇晃着走开了。

我渐渐明白了朱亚心头那份沉重。他的神色、步履,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沉重。这重量眼看就要将其压进土里。

午夜,我总看到他的小窗前透出灯光。他加紧工作,几乎没有一天在午夜前休息。那张脸已经越来越暗,那是一种不祥的颜色。无论谁的劝阻都不起作用,他有时在督促声中干脆闭口不言。当我推门进去时,他总是抬起头,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这是极少看到的笑容,整个工作队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被这种情谊所打动,但常常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在核对填写那些表格、汇总一份份报告数据。他桌上有一包苏打饼干。

“把新写的歌子给我看看好吗?”他嚼了一片饼干,恳求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我在他面前总要用力地忍住、忍住,有时被一种巨大的激愤摇撼得不能支持,真想迎着他大声吆喝一句:你为什么还要笑?你笑什么?你心中为谁藏下了秘密?

他过去极少抽烟,而现在却烟不离嘴。显然他目前正需要它的支持。那双发黑焦干的嘴唇让人心疼得愤怒。我这会儿有勇气凝视他,直接问一句:

“朱副所长,能讲讲陶教授最后的日子吗?”

他的目光立刻变硬了,能撞碎石块。

我没有后退,但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迎接他的目光。我迎住了它,并看着它在变化,像冰块一样缓缓溶解……手中的饼干放下了。我肩头有了一条温热的胳膊。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能出去走走吗?”

我心头闪过一丝希望。

外面是一片微微发紫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风,只有一天灿亮的星斗。海岸的松树又矮又壮地挤在一起,像朦朦胧胧的山峦。水浪缓缓拍打。大海深处泊了一条大船,灯火在水中抖得很碎。

“多么好的夜晚。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可惜留在这儿的时间不会多了……这是你的出生地,真让人嫉妒。”

我们坐在离浪缘五十多米远的石头上。侧面就是松树。浓烈的海水气息掺和着松脂气味,有些鲜凉。我不想说什么。因为我心中正荡动着另一种东西,它与这儿的夜晚无关……我想到的倒是那惨烈的西风,是抽打着陋屋的疾雨,是轰轰雷声。

“我年轻时候有好多这样的夜晚,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留意。现在呢……这真可惜。我常常想起那个山里姑娘小水,觉得她就站在窗外看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整理那些图表……”

他停止了叙说,恍然大悟地拍拍脑瓜。

“我只想听听陶明教授的故事,他最后的一些事情……”

朱亚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烁。那是逃避的目光——它被我追赶得已经无处可逃。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嘛……”

“不,我要听最真实的,听当年的目击者亲口向我证实!”

朱亚有些生气地站起。站了一会儿,大约是看了看海湾的灯火,又缓缓坐下。他嗫嚅:“你知道的已经足够了,所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陶教授的事。对于你和他们,对于所有的人,关键不是知道了多少,而是……”

他一声不吭了。

我偏偏追问下去:“是什么?”

他实在忍不下去,大声吐出一句:“是缺乏某种能力。”

“什么能力?”

“你说呢?”

我回答不出。

他长长叹了一声:“是一种能力。比如说,战胜遗忘的能力,愤怒的能力,还有,正义……哦,我说得太多了。”

我却一句句听到了心里。这些话像锤子一样击中了我,让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战抖。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句:

“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对我失望……”

朱亚摇头:“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人。我对太多太多的人都失望了……也许是我不对,我压根儿就不信任他们。他们的要害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遗忘得太快,是无动于衷,几乎没有什么例外……”

“也许我是一个例外。”

“那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你知道的也足够多了。这已经可以让你去好好想象了。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再打扰我了,我被人打扰了几十年……”

听着这自语似的喃喃之声,我的脸不自觉地埋入了双手之中。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次彻底的拒绝。有点残酷也有点令人感动。我一声不响地倾听消逝在夜色中的声息。那是一片松林中传出的微微震荡,是依旧鲜凉的松脂气味儿……“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咀嚼着,我想我当然“愿意”;那么我“就会弄懂一切”吗?“你不要再打扰我了……”我默念着最后一句,泪水溢满双眼。

同一个大房间里住着十多个人,都睡在一铺大火炕上。他刚刚被打发到这里来,以前住三人间,甚至还住过单间——那是真正的隔离,有上铁棂的窗子,窗口上不时闪过看守的身影;小屋约有六个平方,有一桌一床,一个黑色的便桶。最不能习惯的是便桶的气味,他反复要求添加一个桶盖,对方的回答是:你们臭味相投……

比起这个大房间,那儿真是让人留恋。陶明与这十几人合用一个便桶,除了忍受恶臭,还有其他。陶明一天夜里正解溲,一个家伙提着裤子走来,硬要赶他,他稍微迟疑一点,那家伙就把小便解到了他头上……他从此记住了这个家伙:刀把脸,长下巴翘着,颊上有五分硬币大的黑疤。都叫他“老鲁”,但却不姓鲁。

“你这个‘脚臭’!”

老鲁给“教授”来了个音译,时不时得意地叫上几声。

整个大屋里的人形形色色,有工厂来的盗窃惯犯,有强奸犯,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罪犯——同性恋者、造假币者、蠢蠢欲动的地主……他们中的大多数因陶明的到来而感到莫名的愉快,每当老鲁捉弄他时,有人就兴致勃勃地参与。老鲁是头儿,他吆喝一声,旁观者就得赶紧帮上一手。

“大脚臭!听说你想跑到外国去找个娘儿们,有这事没?”

老鲁把灯吹灭,然后就沙哑着嗓子喊起来。

陶明一声不吭。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一伙如何知道了那一段微不足道的、简单明了的经历?想不到这也成了他们嘲弄的资料……那是他前些年随一个学术团体去友好国家访问,陪同他们的一个年轻姑娘临别赠给他一件礼物:一个精制的小册子、两盒领带。他也回赠了对方一点东西。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个相册,其中有她迷人的照片,下面题有热烈的话语。他的心慌慌跳,按照不成文的规定,赶紧交给了率团领导……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想不到后来审查中这成为他另一桩罪行的主要依据。眼前这一伙污烂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这个狗特务想得美,这会儿还想外国娘儿们不?不如先牵条公牛干干你……哈哈……”

一阵粗糙的大笑引发了满屋笑声。陶明知道这是整个农场中最邪恶的一帮,他们集中一起,似乎是某些人一手导演的戏剧。记得刚进来那天晚上,老鲁正收拾一个人——他刚刚二十来岁,白净的脸不像个体力劳动者——就因为不肯把随身带的一条灰毯子献出来,挨了老鲁一阵拳打脚踢。毯子被抢走了,老鲁就坐在上面,嚷着:“给他去去火,年轻人火大……”话一落地,立刻有四五个人把小伙子拧起来,衣服很快剥掉了,露出了苍白的裸体。小伙子怕羞,两手不由得掩住下体。一个又干又瘦的家伙就耐心地折磨起来。小伙子喊得凄凉,他们就揍他的嘴巴。陶明几次踱到门边,想伺机把看守招来,谁知被那一伙儿注意了,一个黑脸膛一步蹿上来,一拳把他捣翻在地……他们后来又喂那个小伙子脏东西——是一团黑糊糊的毛发……小伙子吐出来,他们就重新给他塞进去,终于引发了一阵呕吐……

那个干瘦的人脸色灰暗,常用怪异的眼神注视同室,几天后陶明才得知他有怪癖——就因为这怪癖被逮,投入了这个农场。老鲁故意让瘦子挨着陶明睡——这家伙可以整夜不休息,咕咕哝哝寻伴儿说话,高兴了还动手动脚。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已使人精疲力竭,只有瘦子还兴味盎然。他的哧哧笑声、喷气声没人理睬,大家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陶明却被旁边的瘦子搅得几夜未眠,后来终于挺不住了。可是刚刚合眼,他就被一阵抚摸给弄醒了。原来那家伙紧紧搂住了他,蛇样的身躯已经裹住了自己,涎水沾了他一脸。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厌恶,迎脸给了一拳。瘦子翻在地上,接着无声无息地趴了一会儿,爬上铺子安睡了。

天亮后,陶明发现瘦子脸上一大片青乌,多少有些不忍。老鲁问瘦子怎么搞的?瘦子答起夜跌了。在工地上,陶明做砖坯,瘦子就给他备泥;陶明坐下歇息,瘦子就挨着他坐。他无论走到哪里,瘦子都要尾随。他不得不用拳头威吓,瘦子却小声咕哝:“心真硬啊……”

农场的头儿戴了一顶锃亮的长檐皮帽,两眼贼亮,巡视着所有的人。偌大一个农场,有大片农田和烟气腾腾的窑场,可是他却认得每一个人、记得每一个人。这儿的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是一般意义上的农场工人,他们住在没有铁丝网的那一半;剩下的是穿号衣的人。这些人只在档案册上有名有姓,而平时只被呼号——白色的大号码印在统一的粗布衣服上。头儿眼里,每个代码都有固定含义,那是充满个性的代码。比如十六号,沉默、阴郁,咬牙切齿,有小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受巨大打击的某种狡猾;四十九号,小眼睛,诡计多端,已经没有了锋芒,但格外令人讨厌,一辈子也不会让人同情;十四号,罪犯中的罪犯,正仇恨着,是个死硬分子,不吭一声地工作,因此吸引着多方面的兴趣,背景十分复杂。他的傲慢是难以掩藏的。头儿脑海里转着“十四号”这个代码,险些忘了它与“陶明”是一种对等关系。

头儿此刻注视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眉头紧缩,忍不住叫过一个背枪的人,小声咕哝几句。一会儿十四号和五号就被传到了一间小办公室。十四号垂着手,满手泥巴。五号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抽动,偶尔还瞥一下十四号的手。

“十四号!还记得起你的请求吗?”

陶明眯眯眼望望窗外。钻天杨叶片翠绿,背后衬了碧蓝的天空,一大朵白云。白云移动得非常慢……他苦苦请求过,请求离开隔离室——那个小小的铁窗让他万念俱灰,他再也不愿一天到晚关在这个鸡笼子里了。他恳求出工,下田烧砖砌渠,干多么重的活儿都行,只要让他与人群在一起。他不能在此窒息而死。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他独守一隅,相伴的只有一个臭马桶。他本来是带着帐篷和地质锤四处奔走、用脚板丈量土地的人……

“怪不得急于出来,你是闹这个名堂来了……”头儿流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吸净了。他示意一下,看守猛地扭住一旁的五号,嘭嘭几拳将其打翻在地,五号挣扎着爬起,又被踢翻。进来两个帮手,接着木板拍、绳子抽,撕光了衣服。陶明退开一步。五号的屁股小得可怜,呈灰白色。五号大吼,叫着:“天哪,我再也不敢了……”没人听,几板子抽在屁股上,红印子立刻显出来。

五号躺在地上小声叫着时,头儿一摆手,屋里静极了。头儿把上衣脱下,然后伸脚碰了碰五号的下身,怒火突然增大。他弯腰一抡五号的胳膊,五号竟然给摔到了墙根。接着他变戏法一样将满脸血痕的人举起,劈啪抽几个耳光,又利落地一摔,摔到了十四号的脚下,嫌脏似的拍拍手,重新穿上了衣服。

看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十四号,又看看头儿。

“这个死硬分子五毒俱全,以前什么都看出来了,就没看出是个流氓。别脱衣服揍他了,给他留点面子……拴上,押出去。”

一根绳子将十四号和五号拴到了一起,每人胸前挂了一块纸牌,注明了“鸡奸犯”、年龄和姓名。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示众。工地上沸腾了,都停了活儿围上看,没有看守阻拦。老鲁一声连一声嚷叫:“快看‘脚臭’和这小子捣弄这个了,他们夜夜不闲……”好奇的、幸灾乐祸和仇恨的目光包围着两个拴在一起的人。土块和石头飞过来,五号赶紧护脸,十四号却一直无动于衷。他木了一样,只是随着绳子的牵拉往前。有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鲜血很快湿了胸前一片,他擦也不擦。“别看他现在这熊样,以前收拾过外国娘儿们——外国娘儿们奶子比头还大……”老鲁嚷叫,咂嘴,得意地拤腰,四下张望。

夜里满屋的人都兴奋异常。老鲁说要接上给十四号和五号开个“小斗争会儿”——“咱也莫闲呀,争取个好表现儿……”

陶明只能盼望看守人员来制止他们了。没有。他听得见死寂的室外,那看守陪伴头儿正迈着沙狐一样的脚步,捂着嘴哧笑。夜色中有一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

“给他们动动刀儿……”老鲁一喊,五号就扭动、嚷叫哀求。

有人又要解陶明的衣服,陶明睁开眼盯视着。那人停了手,回头去看老鲁。老鲁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骂着,一下按住了陶明。几个人格格大笑。

他一直看见那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晶莹的露珠从它眼中渗出,又变成红色,把胸前的白羽染成一片。

“我的……”他喃喃一声,睁开了眼。

这是绝望中的一只鸟儿。她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哭着,遥望东北方——她的那个林场就在西南部的山里,与他正好隔开一百华里。她比他要小好多岁,还稚嫩得像一棵小楸树,一双眼睛清得像水,顽皮地看他。她嫁他时刚毕业不久,是实习时认识的。陶明被她那前额上微黄的柔软的头发迷住了,长久地回忆她伸舌头的模样。“小家伙,这可不是个好的习惯!”他独处时主要想她。后来他们结合时,他追忆从相识以来的整个过程,觉得是个奇迹。“我无限爱你!”新婚的、不断写几句悄悄话在小日记本上的姑娘说。“你别放松了自己的……专业啊!”他偶尔这样说。“我没有专业!”小家伙故意说。其实她的专业很棒,是所在那个农科院最优秀的青年果蔬专家。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爱着。陶明眼看着小妻子顽皮愉快地在身边成长,个子似乎也比原来高了两三公分,而且努力想学会在他面前说几句粗话。所里的人都说他像她的父亲——不是指年龄,而是指气质上的差异。他刚到三十多岁就有了一只黑乎乎的烟斗,叼到了如今。他的专著一本本出版,加上大黑烟斗,很权威的样子。小家伙说:“我一点也不崇拜你!”他点点头:“应该这样。”

刚到所里不久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就是裴济。他有过战争经历,虽然年纪并不大。他爱惜专家,并且也修过一两门专业,像执行一场战斗任务,必要登堂入室。他们相处得很好,陶明甚至请对方到家里做客,自己烧鱼头豆腐汤,让小家伙做了另一个菜。小家伙后来说:“这个人吃东西的声音太响了……”

他难以忘记那个暮春——天突然变热,闷人的会议室一个连一个大会召开,人们一开始绽着笑脸,后来板板的。有一天三个人坐在桌旁,一个记录,一个问话,另一个在一旁站立。陶明马上明白这是一种审讯。“你说过这样的话——共产主义是一场骗局,根本就不能实现?!”陶明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要紧张,坦白从宽。”“我想想——请让我想想……”

他努力地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与裴济讨论问题时的一次闲谈。但可怕的是这会儿把原话完全搞错了。准确讲是这样的:他们那一次谈到了关于理想、伟大的前无古人的事业,他说:“就人类的本性而言,共产主义也许是很难实现的;但这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也是个道德问题……”他记得当时裴济认真地听,若有所悟地点头。那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全部过程。

对面的三个都是陌生人。他们小心地记下他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是语气叹词。最后他们让他好好总结一下——十年、二十年,所有的行为和言论,寻找诽谤和仇恨的个人根源……可怕极了,有人正怀疑他的纯洁和忠诚。

他开始失眠。一开始他不告诉小家伙,那只小手抚过来他竟然无动于衷,她就不安了。风声越来越紧,小家伙说,他们已经在询问她了——关于丈夫的一切:言论、经历、家中表现,甚至搜集他的公开出版物……这真是过分得可以了。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热烈参与这一切的挂帅人物,正是他的朋友裴济。裴济首先揭露了,也从根上毁了他。

关于陶明的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的著作成为他那句致命言论的最好注释——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研究岩石的文字怎么会与政治发生联系?凭什么就不能谈谈“大陆漂移说”和“地壳均衡说”呢?他骂着粗话,让小家伙大吃一惊。

他们加紧爱着。仿佛有什么预感指导着催促着,他们不顾一切地爱着。这是无比恐慌和幸福的时日,他们简直不愿分开。男人的珍贵与真谛,小家伙在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全部领悟。这短短的一瞬光阴让他们终生不忘,死而无悔。尽可能地把生活中的其他简化,比如炊饮之类,干脆吃面条和粥、饼干,而绝不在灶前耗失太多时间。他们抓紧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一点点机会,绝不放过。比如说小家伙在等待面条煮熟的一段时间里,就拥住他一阵长吻。他们在一起爱抚、诉说,闭口不提另一些事情。

第十六天上,一切结束了。陶明被一个笑吟吟的人叫走,并嘱他带上洗漱用具。

他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停地被逼问、被录取口供,有一次对方被他的固执气坏了,狠狠地戳过来一手指,硬硬的指甲立刻把他的额头划破了。

一个证据确凿的死硬分子、一个不可能得到赦免的人。这就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印象。先是与一群大致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是教师、演员、工程师、作家之类——到一个地方劳动,后来就分散开来。他在一年冬天被分到一个有铁丝网的农场,从此穿上了号衣。与他同行的人不多,他明白这都是比较可怕的一类。他除了想念爱人,还时不时地想起同所里的一位小伙子:朱亚。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有一段还打算合手著书。陶明特别重视这个黑瘦的青年人,觉得他对待自身有几分苛刻: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最难得的一种品质。风暴来临不久,朱亚也被隔离了,后来又被赶到一个地方劳动,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他明白,审查朱亚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自己的秘密;而朱亚始终没有吐露不利于别人的一个字……

初到农场,他被编入了一个连,天天押到工地上去。先是砌渠:长长的水渠像一条青龙在原野蠕动,头儿说要砌成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渠,以震惊全国。结果像修长城似的苦役,运石砸石,一行行拉石车长得没有头尾,另一边就是掘土和砌石的人。那些从未动过凿的人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石匠,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砸碎手指、毁了一只手……陶明咬着牙关全坚持下来。可就在这时省城来了办案负责人,他们当中有所里的新头儿裴济。一伙人走后陶明就被重新隔离了,长时间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连从事苦役的权利也失去了。提审他的人说:“你行了,被当成金丝鸟养起来了。”

方方的小屋里没有一支笔、一张纸。

“你想起什么要说的话吗?”“没有。”“那就待着吧。”“我想要一本书;一本字典也行。”“算了吧。”

他在屋里走动,像一只焦渴的野物。

午夜窗前一片星星,他趴在窗上,能一动不动趴几个小时。“我的小家伙!小黄毛!”他呼叫不停,手指在窗棂上抠出了血。

呼叫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个看守慌慌张张跑来,听了好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的一个问:“想见她吗?”“想。”“她在林场爬树,要见面恐怕是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原以为小家伙还在那个小窝里呢。他伏在了床上,流下了两道长泪。窗外有手电射进来。

他一连几天卧在床上,不吃不喝。看守把他揪走,推进一间小屋。一个脸色发蓝的胖子坐在一张铁桌子旁吆喝:“你想死吗?”“我想出去,到工地……”“你享不来这个福吗?”“让我到工地去吧……”“哼哼,原来是个贱货!”

蓝脸胖子在一个抽屉里翻找,又摸出一个大册子,嘴里咕哝着“十四号,嗯,十四号”,抽出了一沓纸,陶明认出上面那些血红的手印就是他以前按上的……纸页抖了几下,突然掉下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小家伙,是以前搜身时给夺走的——陶明眼疾手快,猛一扑抓到手里,压到了脸上……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照片就重新被抢回了——他们扳他的手,扳不开,就一下一下压在桌子上碰撞……“你妈的狗东西,霸占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儿,还要反动,真是罪该……”

炎热的夏天哪!要点燃和烧灼一切的夏天啊!土壤被太阳烤成了焦粒,它们又烙坏了人的脚板。这儿所有人都没有穿鞋子,他们一踏上泥土就一声连一声呻吟。一垛垛砖坯码起来,做坯人衣不蔽体,后背的皮肤被晒得卷起来。当破絮似的皮肤脱落后,全身就黑透了,按一按像熟制的皮革。大砖窑的浓烟烈火喷射不停,从窑道里蹿出的运坯人都变成了砖红色。

陶明、瘦子、老鲁……所有人都只穿一条半长的短裤,剃了秃头。烈日下的人排起长队递坯,随着吆喝声越递越快,到后来不断有人被脱手的坯砸了脚。哀叫,捂着溅血的脚蹦跳,一旁监工的双眼瞪得像夜狼。老鲁故意把坯高抛,下一个接住再高抛,抛给陶明。陶明好不容易接下一块、两块,到了第三块就脱了手。为躲避砸脚,他猛地跳开。监工看得清楚,顺手给了制造麻烦的老鲁一个耳光,又踹了旁边那人一脚。监工一走,老鲁就威胁陶明。

陶明已好几次晕厥。中暑的人越来越多。最可怕的是夜晚,大炕上挤满了湿淋淋的裸体,汗臭掺和在闷热的空气中,使人无法支持。上半夜无论多么疲乏都难以入睡,只有下半夜才能多少睡一会儿。那只哭泣的鹭鸟在火热灼人的夏夜伫立枝头,已经哑了。陶明无时无刻不在捕捉那个声音。他的长须发痒,舌头干裂,一次次爬起来伏到窗前。有一次他尖声喊叫,惹得屋内好几个人停止了打鼾。老鲁踢翻了便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一声连一声尖叫。“它要飞了,你吵!你别……”他呼喊不停,两眼亮得逼人。屋里人全醒了,五号紧紧抱住老鲁嚷叫:“你放了他放了他……”另几个人伸手拧起了瘦子。哀嚎声把屋顶快要掀破了。有人去扼陶明的喉咙。

“这是最后一眼,最后看一眼……哦哦,松开,松开,我看不见她……”

陶明往上一蹿,挣脱了。黑暗中那只尖利的长爪划破了他的脖子,通红的血从喉结流下来……天亮以前他一直躺在砖地上,不停地吼:有人打开门,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烈日把所有人都烤蔫了。窑场上,搬砖坯的一个个都垂着头,缓缓挪动步子。如果再有几天不下雨,一大半人都要倒下。总是瞪着一双贼眼的老鲁也没精打采,他不时瞥一下身后的人——那瘦子近来又盯上了他,朝他嬉着脸笑,为他挠痒,捉虱子。瘦子这会儿把一摞砖坯贴紧在肚皮上,一边走一边打瞌睡……

看守待在有阴凉的地方,一边喘一边啃西瓜,懒得吆喝。他听过蓝脸头儿的训示:多看看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那是十四号,是个要命的家伙。他不时扫过去一眼,发现十四号仍在强烈的光线下往前移动,腿好像有点拖——这帮家伙真可笑。他记得上个月有个老头儿刚从外地押来,大约也只五六天的时间,以解溲为名,在水渠旁的一棵杨树上吊死了。还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误以为农场四周的铁丝网是电网,扛石头时慢慢往旁磨蹭,趁别人不注意,大叫一声扑上去。结果白白把身体划了几道血口子。这些家伙,天底下最愚蠢最可耻最牙碜的东西!他一口吞下一大朵瓜肉,回味着那一天眼镜扑向铁丝网的情景。

突然一阵混乱,抬头一看十四号不见了。一帮人围上去,看守扔了西瓜皮。“什么狗意思?干活干活!”“报告首长,大‘脚臭’瘫了!”

一阵拳打脚踢,人散了。看守揉揉又小又尖的鼻子,蹲下看十四号。十四号呼吸急促,脸又黄又白。他用指甲掐人中,掐出了血,人还是没有转醒。老鲁过来说:“首长,让我给他身上撒泡尿吧,一撒就醒。”看守灵机一动,到一旁牵过一根胶皮水管,照准十四号就是一阵冲射。不少人都抛下了手中的砖坯往这边挤,都想溅到身上一点水。看守真的像端机枪一样把水管操在胸前,捏扁了喷口,让水流直直射出。被射中的人哈哈大笑,有的在地上滚起来。他扫射一会儿,又对准脚下的人冲几下。十四号蠕动了,一睁眼就嚷:“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股冲力十足的水流射进他张开的嘴,他给呛住了。老鲁拍着手,连连喊“打中了”,握水管的家伙就继续瞄准十四号的脸喷射。十四号浑身都是稀泥,他设法弓起了身子,四肢插进泥水中,猛地站起。射出的水柱喷在他的脸上,正努力地寻找张开的嘴巴。“打倒他,打中了,打进那个洞里呀!”有人大声呼喊。十四号吐出口中的水,摇晃了几下,终于站定了。

一连四天高温,整个农场死了六个人,其中的三个年龄在五十岁以内。死者家属未被通知,只是由同一宿舍的人抬上,埋到农场西边的荒地上。那里已有十几座新坟了。

陶明自那天晕在工地上之后,再也爬不起来。高烧,昏迷中呓语不停,都被如数记录下来。场医来打过几次针。后来蓝脸和戴长檐帽的头儿都来看了。他们问场医怎么样?场医说大概不行了。头儿立刻有些慌,大叫:“这是上边盯下来的,说提人就提人,这口气还得给他留着!”

当天夜里来了一辆车,拉走了陶明。在东部小城医院里,他待了一个星期,接上又被送回农场。头儿问:“住单间,还是回工地?”他闭着眼睛。头儿笑了:“看来得送你回单间了。”“不。我回工地。”

头儿愣着眼看了他足有一两分钟。

重新回到了那间有大炕的屋子里。缠在老鲁身边的瘦子用厌弃的眼神看着归来的人,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天仍然闷热异常。人们都不记得有过这样持久的高温天气。但无论怎么奇特,老天用来解除难以忍受的高温高热的方法是一成不变的:大暴雨。

那是一个无风无云的白天,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感到身上疼痛。一天苦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饭棚出来已是深夜了。所有人一头栽到铺上就睡着了,没有任何人发觉悄悄刮起的北风、天边传来的隐隐雷声……一阵急急的号声响起,接着是看守在门外跑动。门打开了,外面全是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喊:“快去窑上,大雨马上来了!”

闪电越来越频,雷声很远,但沉沉地震人。风明显地凉爽了,有人叫了一声,立刻被枪托捣了一下。一个响雷炸在当空,雨点砸下来。风陡然增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的人都打了个寒战。有人要回屋里加衣服,刚跑了几步又被拦回。叫骂声和风雨声雷声搅在一起,有人大叫:“狗娘养的,快些冲上去,把干坯码了;一连二连到窑口……”雷声密了,沉了,不止一次看到巨大的光柱上下垂直炸开。很多人吓得躺在了地上,尽管有人一下连一下地踢也不起来……

陶明光着身子被人扯到雷雨里。他有好几次给踩到了脚下……还没等冲到窑口,身上已满是踏伤。“老天爷恼了,要浇死咱这些臭虫……”他听见一个人边哭边跑地嚷。也有人大笑,说好风凉的天。太凉了,陶明冻得牙齿打抖。一群人迎着雨鞭的抽打去抱干坯,他就随着活动。“你这狗东西怎么不到窑口上?”闪电中领班的认出他,一边骂一边伸拳头,他一低头躲过了。

他趴下身子从混乱的人流中窜出,接着双臂蒙头一阵急跑。所有的声音都抛在身后,只是一门心思奔跑。不知跑了多远,停下一看,闪电下是长长的石砌渠道。他不假思索地弓下腰,沿着渠道往前。渠中的水越来越深,他攀住了渠畔的石头往前移动。不远处就是大门,他发现这会儿正有探照灯扫来扫去,光秃秃的农田里什么都藏不下。他不得不伏在渠畔上,躲闪着灯光。

水声越来越响。大雨真是凶猛异常。这场大雨足以扫除那铺天盖地的暑气了。他小心地往前,因为水流几次要把他扯倒。马上就到了铁丝网了,渠道上有一层栅栏。大水把栅栏冲掉了,他明白这个之后,眼里涌出了感激的泪花。

出了农场地界之后,不顾一切疯跑。陶明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找准了西南方,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歇。那只哭泣的鹭鸟已经哑得不出一丝声息。他又嗅见了她头发上散出的气味:漫在大雨浇泼的田野上,像李子花一样……“我的我的……”他呼叫着,嘶喊着,已经不怕有谁听到了。

大雨一点减弱的样子也没有。他稍一停歇,风雨就想把他按在沸腾的水洼里。他不得不低下头一阵猛窜。哪里好像传来几声狗吠,接上又是几声枪响——他用力想着,终于明白这大雨天里不止他一个人逃出。身后一场可怕的追捕已经开始……

那只洁白的鹭鸟遥望着他。它的羽毛全被打湿了,哑哑的不发一声,只是遥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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