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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个春天,曲府的白玉兰开得格外芬芳。闵葵夜里常常被它浓浓的气味弄醒,睡不着,就坐起来翻一会儿画册。入睡前还听听无线广播。这架收音机是港长金志送给曲府的,成了她的珍爱之物。它体积很大,模样像一只小柜子,上面的两个旋钮很像动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开启前先要点燃旁边的一盏灯,那灯上有很多羽片,据说有电流顺着羽片流入收音机。她每天都把听到的新消息告诉曲予,记住了不少词儿:登陆、盟军、轴心国、新生活运动……这儿越来越依赖她,整个大院让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时间日益减少,他正忙一些更琐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关心一下那所医院,他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这实际上等于叮嘱他别偏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当时曲予注视着窗外摇动的玉兰花树,怔了半天。

她回忆着海北的生活,满眼里都是幸福的泪水。

浓浓的花香从窗缝上涌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严一些。那个姓宁的小伙子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频繁地出入曲府,一场奇异难测的变故似乎紧紧跟随,一齐迈入了大门……她的宝贝女儿在这样的夜晚睡得好吗?綪子已经在吐露那个可怕的心事了——闵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儿想让她说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么想找人倾谈。坐了一会儿,开了门,披一件衣服,沿着走廊往前。拐过边厢就是淑嫂的房间。窗户黑着,没有一点声音。笃笃敲门,没有回应。原来门是锁上的。她记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医院值夜去了。她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这个夜晚真静,简直不像战时的夜晚。远远可以望见点点街灯,这说明并没有实行灯火管制,战事不再紧迫了——自从黑马镇大劫到现在,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到处都出奇地宁静,静得可怕。

一个人影走近了。闵葵一眼看出那是綪子——她也看到了母亲。她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扑到母亲怀中。闵葵抚摸着她的头发,觉得稍一活动手掌,玉兰花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妈妈,我睡不着……我想,我好想……”綪子的肩头抽动起来。闵葵扶起她的脸,发现这脸已被泪水洗过了。“孩子,让妈妈再想想,这事儿太大了,连你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大……”“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曲綪的手碰到了母亲头上的疤痕——多么可怕的疤痕啊!闵葵从来没有向女儿讲述那一切。她只是让孩子知道有一个善良的奶奶,说那只是不小心摔在了石头上。这会儿曲綪却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闵葵愣愣地看着她。

“爸爸告诉我了……妈妈,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不离开你和爸爸,把宁珂接来我们家吧!他会像我一样待您,他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从很小起,爸爸就骑上一匹红马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答应我吧妈妈!”

……

对于曲予而言,这真是个痛苦的日子,一连多少天他都在经历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闵葵、淑嫂,无论谁都没有能力阻挠那一对年轻人。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这一天只不过是要由他说一句轻如鸿毛的祝福……

无济于事。曲綪已经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运全部抵押给了什么。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未想到要亲自询问什么: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细究,甚至连一句都懒得去听。不过当宁珂走到面前,他的目光还是在对方脸上停留得时间长了一些。这个人多么年轻,简直没有受过任何磨损,岁月没有好好凿磨过这张脸,它仍然洁净光润,生气勃勃。不过他只一眼就从这张脸上感到了某种悲凉的东西——为什么,他说不清。

就是那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一个人藏在暗处悲伤。他躲在一个角落,让家里人到处焦急地寻找。有好几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们,但就是不愿出来。最后是一只温热的手臂伸过来,把他从软软的大花沙发中间牵起。他只从气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个初恋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觉着她的眼睑和睫毛。他太累了,这才放开她,小声说一句:

“为孩子准备嫁妆吧。”

曲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传来的讯息。她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永不分离,直至死亡。她大喜过望地哭起来,那个人走近了时,她竟然忘了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

宁珂好像并未过分看重这个消息,他告诉:他早就开始准备那个婚礼了,这一次归来就是为了这事。这真使她惊讶。她盯着他刚刚生了一层绒毛的嘴唇,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爱的一个生命了,让人无限迷恋又无限信赖。我把生命交给你了,交得一点也不剩。你会怎么处置呢?你会以为我是玻璃做的,其实……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决定把我们的事报告组织了……”

曲綪跳开一步,两眼瞪得像鹿。

“这是必须的。我已经报告了那个人,他正考虑……”

“如果……”

“不会的。其实同志们都了解这儿……你放心吧。我们的婚礼绝不能搞那么俗气和老套,这对于我,当然还有你,将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一起到那个队伍上吧,到同志们中间——我们在战斗的摇篮中结合!”

曲綪不停地“嗯”着。后来她发现自己在咬宁珂的手指,轻轻地咬,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

宁珂等待着殷弓的答复,如今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了。时间过得真慢,一个星期像一个季节那么长。殷弓一开始听说宁珂要结婚的消息非常惊喜,后来弄明白女方是谁,就一声不吭了。他在屋里急急走动,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宁珂发现他有刀疤的那面脸颊在抽动。最后他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一手撑起头颅说:“我再想想吧,我还要和别人商量……”

婚礼在这年盛春举行了。在八一支队驻地,一对新人给整个队伍增添了巨大的欢乐。满山野花开得灿烂,各种彩蝶交错飞舞,它们不断扑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宁珂在这之前已经设法邀请了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他和曲綪将在一周之内返回曲府,在那里迎接他们。但宁周义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公务缠身。特别让宁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没有答应。他想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宁周义阻拦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宁珂就忍不住地难过,总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个人迟迟不走。后来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宁珂陪他走出,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前。气氛有些沉重,宁珂不能独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绕过营地一条小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离他们如此逼近。天空飞过一只独鸟,哑哑一叫,羞涩地藏入夜色。风完全息了,连远处刺猬的咳嗽都听得见。殷弓背着手,紧贴在树上,闭着眼睛。

“殷队长……”

“哦。我们的队伍正面临最艰苦的一次,也许……算了,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个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队长……”

“真的。你可能知道,我以前也……见过她。你太有福了。我想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想法,也许这更不该说……”

“请说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忌讳。”

殷弓转过脸盯住了宁珂。宁珂觉得这目光突然变得又沉又凉。他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一动不动地迎接了这目光。殷弓呵气似的说:

“伙计!你的福分太大了。获得这么大的幸福,久后不会不受挫折……这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了……”

殷弓说着竟愤愤转过头,像诅咒似的,边走边用力咕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千真万确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宁珂呆立原地:今夜殷弓显得又小又瘦,腰弓得如此厉害!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猛地扯住那只手臂。殷弓的头总是扭向一边,这使宁珂有些慌。他用力扯那只手,那张脸这才转过来——宁珂立刻失声叫了出来——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这张脸由于愤怒和沮丧已严重变形……“殷队长!你——”

殷弓伸长脖颈呼吸。像是刚刚透过气来,他抚摸着胸部,一下下摇头。

“算了,刚才我走神了……说点眼前的事吧。你们准备一下,明后天可以离开这里,到东部那个城市度蜜月去——到我姑妈那儿。这里条件太差了,婚姻是一个人的大事……”

“不,这儿更有意义,我们不去。”

“算了,这是我的一个决定,不要再争执了,好吗?”

宁珂看着他,他发觉那个裹在大衣中的躯体有些颤抖,牙齿磕得乱响。

在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宁珂和曲綪开始了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他们会在一生中把这儿当成圣地。老太太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们,当成自己的一对儿女。她亲手剪了窗花,把一间新房打扮得格外温馨。宁珂和曲綪都叫她“姑妈”。老太太那只干燥而温热的手时不时地抚着宁珂的头发,长久地扯着曲绪的手。“多好看的一个姑娘,瞧这眼睛、这手……”

宁珂在她的抚摸下总想起两个人——早逝的母亲和阿萍奶奶。他发现她们简直个个一样。后来他甚至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所有特别体贴和温柔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老太太还记得上次在这儿养伤的许予明。“多好的一个孩子,伤得真重。那一回不死,阎王爷再也不会收留他了。”她不停地询问他的情况,宁珂都难以解答。

他一想到许予明就想到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医生,那个难堪的场景。他对许予明特别感激又特别惋惜。无论从哪方面看,他的婚礼都应该有这位挚友参加。但他还是忍住了。松林中的枪声至今响彻耳畔,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老太太再次提到许予明时转过脸去,发出了叹息。宁珂等待着。

“你们的许同志什么时候回来?有人等他啊……真苦了那个孩子……”

宁珂低下了头。

“记得那个女医生吗?许予明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我这儿不走。楼上摆病床的那一间屋子,她不知进去多少次,脸伏在床上,拉也不起来……”

老太太说这些时,宁珂一声不吭。他默默地走开了。

曲綪什么也听不明白。她问,宁珂不答。后来他们牵着手上楼了。那间地板陷下一块的屋子就在他们新房对面,隔壁就是那间病房,他推了一下,门虚掩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那床铺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茶几上有一盆花。他特别注意到衣架上有一件鲜艳的女衣——不会错的,他记得当时女医生就穿过它;一条碎花围巾搭在上边……好像这儿随时都要迎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暂时在外奔波……宁珂眼前又闪过女医生那一对鹰眼,心中一热。旁边有轻轻喘息之声,曲綪站在身后。他握了握她的手。这手真热。

整整一天宁珂都为那个鹰眼医生难受,对许予明有说不出的痛恨。曲綪又一次问起他们的事情,宁珂不得不告诉: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姑娘身边了……“因为战争吗?”“不,与战争无关。”

夜里,他们在静谧温甜的空气中拥抱,小声私语,久久不愿睡去,宁珂不断吻她的头发,吻去她莫名其妙的泪花。“我想妈妈,我想让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她——还会见到阿萍奶奶——她一定会喜欢你、疼你。”“可我一想到她就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真的珂子……”

宁珂在说到阿萍奶奶时,全身涌过一阵热流。他把脸埋到她的胸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伏在阿萍奶奶胸前一样,鼻孔里涌满了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奶奶!”他喃喃着,全身不停颤抖。曲綪抚摸着他圆圆的脑壳,突然想到了将来会有个男孩。多美的又滑又黑的浓发!她忍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

阵轻轻的脚步声——它走近了,停下,又走,走远了。脚步声浅浅淡淡,下楼了……曲綪蒙住了头,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她说:“听见了吗?”

宁珂也听到了。他坐起来,披了衣服:“是姑妈,她夜里睡不着,在楼下活动。”

“不,好几次她都走上楼来,走到门边又折回去。”

这天夜里脚步声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尽管那脚步放得再小心不过,两个年轻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宁珂穿好衣服,开了门,同样小心地穿过一段短廊,下了楼。他尽量不把楼梯踏响。一楼拐角处就是那个厅,那儿有微微的光亮。他一点点挪蹭过去,想在这个时刻看看那个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妈……他看到了,她坐在一个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灯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条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两手合在一起,看着台灯投下的光晕。

这样约有十几分钟,老太太一动没动。宁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头发上,真想走过去捧住她粗糙的手。这手每天为大家操劳……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

回房间时,他先倚墙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分离”。

那不是一般的分离,而是每个人都必将面临的真正的分离。分离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綪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扑进门去。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姑妈又来了一个客人,他穿了崭新的黑绸衣裤,露着白白的衬衣。当时曲绪正在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和客人热情地握手。当她转脸时,那个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特别是那个尖鼻子——对方先认出她来,大声叫着“小姐”,飞快地抬腿上前一步。这使曲綪又注意到他下边扎了宽宽的腿带子。“交通员飞脚!”她心中一喊,不知为什么心跳起来。

飞脚为遇上他俩而兴奋,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两侧的一小块皮肤闪着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过……也好!”他对宁珂说。

宁珂对这个人难以亲近。他总能从对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觉。尽管飞脚的资历不浅,但宁珂更喜欢许予明,虽然后者有着明显的、非常严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们里边谈吧!”飞脚伸着右手,把宁珂从曲綪身边引走。

他们不知怎么进了那间挂了女式衣服的房间。飞脚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点上,牙齿把它拨弄得一翘一翘。宁珂真不明白他从哪儿搞来这么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国人的海关那儿见过。飞脚长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们的队伍要从山区转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殷弓没有提过这事。”宁珂对于八一支队离开山区一事特别激动,要知道这种战略转移会直接改变平原地区的战局。谁忘得了八司令的残暴,特别是黑马镇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的守护神。他明白战事又到了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的急切。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须赶回队伍上!”

飞脚的粗雪茄翘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回队伍?”

“当然。”

飞脚笑了。他再未说什么,哼了一声:“吃饭!”

飞脚是到这个城市办事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宁珂从此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回队伍,如果那儿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他还会返回的。怎么办呢?把曲綪送回曲府大院吗?那也许是最合适不过了,但那样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他只想从这儿直接进山。

就让姑妈陪伴她吧。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綪子哭了,呜呜地哭。一切还是刚刚开始——她简直不能忍受任何分离。

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

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发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着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綪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支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茬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元……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綪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发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支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队列等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发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綪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綪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疼。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一天过去了,宁珂被关在一个石头房子中。这个房子顶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镶了铁条的小窗上不时出现一张好奇的灰脸。窥视者的眼睛像黄鼬一样尖亮。他琢磨这是军营中专门关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这种倒霉的建筑在什么位置。当时他被推来搡去弄到这儿,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并未走出军营。现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必问。办民团是上峰批准的——请你去大院里把宁家的人找来吧,他们必须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宁家不会有人来领你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宁先生。”

宁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讲讲那个‘学堂先生’吗?”

宁珂一下站起来。

“请坐下,不必惊慌,你不讲别人也会讲的,讲得一点不剩。但别人口中讲出的,不能算数。有人就是要听听你讲一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宁珂听起来,这些话有点奇怪。他们后面好像有一只奇特的大手指挥着。不过他似乎已经明白那个“学堂先生”出事了。他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如果那样,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暴露无遗了。既然那样——如果那样——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着他再未讲一句话。

那人又反复劝导,掺杂着适当的威胁;见他始终不吭声,就叹息:“那我也只好离开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们也无法保证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级有指令转移……在这儿我的话用处不大。”

他走了。

两天里无人打扰。第三天他又来了,仅是重复上次的一些话。因为宁珂只是沉默,他很沮丧,离开了。

每天送进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红薯、菜汤,再不就是糠窝窝。送饭人歪戴帽子,嬉笑着:“俺营长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营长就是让你宁家的人给谋算了!奶奶的……”

宁珂这回明白了,他们仍对那个营长之死耿耿于怀——他由此推测那个风流情种在军营中颇有人缘,看来有一副侠义心肠;同时也不难预料,兵营这会儿正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宁家的一个男人。

他估计得不错。这天半夜门被打开,接着进来几个打赤膊的家伙,其中一个胸脯上还文了青龙。这条“青龙”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也是死去的营长的左右手。他一口一个“给俺死去的老哥松口气”,还大骂宁珂是“土匪探子”、“杂种坯子”。对于第一个蔑称宁珂还算理解,因为官军有时就将支队与土匪混为一谈,甚至叔伯爷爷口中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而对于第二种说法就绝对不能容忍。但听下去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奶奶的,宁家的男人娶来那么多老婆,不生下个把杂种才怪!”

一伙人大笑,骂起下流话。宁珂头顶像被开水浇了一样。那种灼烫感是他极少经历过的。他几次想扬起拳头给“青龙”来几下。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就没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头上搔痒——土匪杂种,从实招来!”

一伙儿围着帮腔。“青龙”坐在木桌旁,说一句“招来”就拍一下桌子。后来见得不到犯人回应,就指挥旁边的人动手。

他们发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这哀嚎在宁珂看来非常奇怪——一齐上手把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压在地上,揪他的头发,踢他的臀部,动手的人自己却要哀嚎。折腾了一会儿,又把他揪起来。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哀嚎,好像正经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别看你是个少爷,这回犯下了罪过,通了匪,就落在爷爷的手里了……”“青龙”一边折腾一边自语,好像在为自己寻个“根据”。

他的手在宁珂脸上身上乱捏乱掐,宁珂闭着眼睛。宁珂紧紧闭着眼睛。这样他就能望到綪子的脸庞。她在那儿凝视着,如一尊白玉雕刻;还有阿萍奶奶——奶奶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屋里活动,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她一定听到宁珂的呼叫了,转脸望着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烟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宁珂的拳头飞速扬起,只一下就把毫无提防的“青龙”击倒在地。

“青龙”嚎几声,往上一蹿,不知从哪儿揪到一根绳子,接着就把宁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里,吊当着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头犟驴!老二老三,准备树条子,给我细悠悠地抽打……”

他们仍然哀嚎,哀嚎之声阵阵加大。窗外已经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遥远。哀嚎之声越响,他们下手就越狠——这时宁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绳子的人为了显示膂力,一口气直到把人拉到最高处。这样手握树条子的人就够不到了,“青龙”又骂,让他放低一些。但宁珂的脚趾不能沾地,一会儿脸就憋紫了,他们这才放下一截。

他们每人握了一根树条抽打。刚才由于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两腿上,两条腿开始渗血。这会儿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发出“嘭啪”声,火灼一样。一件衬衫破了,有了红色印痕。“啊!——我的……”宁珂刚喊出一声就咬紧了牙关。他用力咬,眼中险些涌出泪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涩的液体正渗进另一个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汇入那个地方。

“你这个杂种,说不说哩?”

“青龙”摆手:“说也不听。今天给杂种先揭下一层皮来……”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夺过别人的树条,又把他们喝远一点,然后用力抽打。一下一条血印。“嗯,杂种,杂种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着抡动树条,想抽打一下宁珂的脸。他跳了几下没有成功,喘得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出了尖嚎:“老哥啊,妈妈,老哥啊……”

“青龙”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狼,张开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这是绝望的、悲凄的哀嚎。这号叫令人心碎。几个人过来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声渗入了泥土,传到了远处,引来了应和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山深处传来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个军营无声无息。

“大哥,给他灌灌辣椒水咋样?听说那是解痒的法儿!”

“中哩。捣弄去。多搁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烂,用粗布挤出水来,让它像血水一样红……”

“青龙”趴在地上,哭泣地发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会儿又是咚咚的脚步,是铁桶扔在地上的声音。“来了,大哥看看中不,没有家什,找了个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里不是?咱以前没弄过,不得法儿……咳!咳!多辣的东西,唔唔……”

“青龙”爬起来,让人解下宁珂。“哎哟,这家伙瘦得一把鸡骨头,哪像个少爷!”“这家伙离娘儿们远些就胖了……闲话少说,灌起来看!”

宁珂睁圆了眼睛。这目光使几个人“咦”一声松了手。他想从他们中间挣脱,可刚一用力就疼得一脸汗水。几个人又把定了他。他们给他插上管子,无论他怎么屏气、吐、挣扎,他们都决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从鼻孔那儿穿入。通红的汤汁继续灌进去,他已经没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里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红色的水……

我转过脸去,害怕想到那个时刻。你走过来,非要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这种阅读是最后的温习,你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层晶莹蒙上眸子。读到了什么?什么?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正从天边隆隆而来,腾起了一天的怒云、一地的尘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没、席卷而去。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变更吗?不可,这是命运。

在这之前,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思绪的触角在舞动,裹挟了双倍的热情。回忆吧,闭上眼睛停止阅读,回想那属于我们的金色的、粉色的、罂粟花般的时刻。那时我们没有想到分离,一丝一念都没有。我们像所有人一样乐于误解,只顾没有尽头地汲取。夜色中,温吞吞香郁郁的夜色啊,我们不需要皎洁的月亮,无视那满天繁星。光明和梦想都装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样旺盛阔大,没有边际。那样的时刻啊,怎么会想到分离?

我久久默读。我的感受是世间最美好最充实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绝,不要犹豫,留住我的默读。一个从大山深处奔波而来的浪子,他茁壮的乌发根根直立,如金属之弦。你的手掌抚弄它们,倾听铮铮之声。这种弹拨只有你才能够、才拥有,手法细腻而娴熟。你从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个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样遥远。他有无法抚平的创伤,难以灌溉的焦渴,和铭心刻骨的思恋。匆匆而来,然后就像泥土一样沉沉落下,让青草在其上生长。

多么神秘的命运,它引诱了我,让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此开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与畅想、无穷无尽的愿望毁坏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诱导我,把一个能够频频顾盼的生命之丝牵到了我的手上。它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我在预先告知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绝境。亲爱的,我的鲜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鸡雏!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我说过它太残忍了,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就那么让你看着。你长长的内眼角令我迷醉,没有渗出一滴晶莹。真正的苦涩是流入心中的。你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掩泪入心。你多么温厚、安稳,你的缓缓的动作、会心的微笑,都让我永远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着走向尽头的这一段短途放声大唱吧,我的歌声啊,给过母亲,给过你,给过绚丽迷人的梦幻,给过感激本身。这真是一首感谢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个歌手在音乐奏起之前小心地调试,然后就放开歌喉,让它像河流一样倾泻。

我的声音会压住一切哀鸣。我的歌声是对恶的炫示、对丑的诅咒,是对母亲的大声礼赞。从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荡时,我就开始学唱那首歌了。人总要走向那一旅程,人总要在旅程上放开歌喉。满脚满腿的棘刺、血口,通红的液体、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渗出。你远远地伸过手来,伸来了。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与我分离。

不,不,永远也不……那个时刻真的来到了吗?有个声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会儿就狰狞而粗暴……我不愿流露一分胆怯,因为你的眼睛在看着我。

让记忆中的柔指再一次触碰我吧。我像一个老人在思绪迷茫中最后发一声请求。我嗅过玉兰和蜀葵特异难忘的香气,长恨绵绵。永久的饲喂是没有的,我记住了。你轻轻拢住了我的躯体,手指分辨着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伤差点使我告别大山,当时我从一个陡坡翻滚下去,带动了一些石块,又从断了枝干的松树桩上划过。一直跌落到谷底,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就像我满是伤口的皮肤。脸上的伤痕很少,这大概为了在漫长的未来瞒下昨日。全身都结了瘢痂。那天深夜我从谷底爬出,感受着冰凉的秋风。狼尾草扫着我的脸,一天的星星随时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炽热的熔岩飞溅灼伤,小心地呼吸。有一条游蛇在旁边停了一瞬,然后又游向远方。

那个称得上悲惨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窝里。秋虫大唱,这些不知忧愁的生灵疯迷癫狂,最后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时间里忘记了刺痛,不合时宜地想象着奇特的、尚未来临的一些友谊和抚慰。那时就坚信你在远方等我。于是有了欢乐和希冀,扫尽了悲伤。我甚至从那个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让我想象的手指碰触了,颤抖不已。

像我,不该有什么畏惧和悔恨了——谁这样说过?我能苟同吗?我只想问你。

现在我又待在谷底,又是满身创伤,又是鲜血淋漓。几次昏厥,几次又醒来。我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兴趣和能力。是什么把我碰进了这条折磨之谷?

请求之声越来越淡、越飘,像一片羽毛。这是生命告别之前的那一丝一绺——它中断了也就停止了……请求的声音不是俗声,它是最真实最迫近的声音。渴望。你在那么遥远的崖畔上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风中抖动,让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来和归宿,这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想挣脱这道深谷。尖尖的石棱在割我的筋脉,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闪电一样抽在身上。它的哀嚎是阴间的哭泣,它的哀嚎是魔鬼的咒语。我要推开织成的蛛网,要站起来。

我最后想到的是奔到你身边。我哪怕迎来一次长眠,也要把头颅枕到你的腿上。手抚着你巧妙精致的膝盖,会香甜地进入梦乡。多少次了,这种演练没有一次是失败的。我笑着,有时发出了声音。你告诉,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叙说。世间哪里可以找到这么美的午夜之声?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过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着月光走来。在它的环绕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边洗浴、白沙滩上艾草旁的仰卧——大鱼嗵嗵跳水,它滑亮的丰腴的身躯真像我心爱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烟飘着散着,野外小蚊虫们近了远了。老爷爷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干涸。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庄稼吸水拔节时发出的响声。“妈妈——妈妈!”不一定什么时候想起了热烫烫的牵挂,喊着,急着,爬起就窜。妈妈在不远处,一群女人围着谈着,声调缓缓。孩子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了他,拍打,抚摸,下巴有时搁上他圆圆的头顶……

你记得那样的时刻吗?你能听到哗哗的夏夜之水吗?

那么既有那样的时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为什么还要让人倾听哀嚎?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的质问中你双泪长流。亲爱的,不要哭了。你的泪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从哪儿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这个世上的瑰宝。你会永存。就为了你、你所拥有的一切,我将改变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进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来是很不自愿的。我是被爱所逼迫。

谁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迫力。这是压迫,是泰山一样沉重的压迫。没有一种残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爱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爱你。我真实地爱你。我不知疲倦地、一丝一丝地爱你。我看着木槿花长久的疲惫的生育,深深地感动。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爱你,你是一株木槿。这会儿我稚嫩纯粹,走回了起点。我从第一步迈出,迈向最后一步。我咀嚼着生的甘甜,坚定自己。我爱你。你注视我的痛苦、欢乐,你由于没有听到呻吟而大惊失色。我爱你,你能在一个挚爱着的火热心胸跟前听到呻吟吗?我只会沉默,沉默就够了,沉默很结实,它凝聚的东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吗?

一丝虚念,对奇迹的某种妄想安慰了最后的躁气。奇迹从未出现,可是人总要相信它。不,我郑重而坚决地告诉自己:奇迹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后的焦躁与愤怒存在着,可是我有更强大得多的爱,爱你,而不是别人,就这么具体。

在温厚与清洁方面,你是一株玉兰;在辛劳与母爱方面,你是一株木槿。

“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他的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茬都很黑。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

“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宁珂极力分辨着。后来他心头一热,他听出那个“他”和“老头子”都指同一个人,那就是宁周义!这么说叔伯爷爷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们要人。而他们最怕让那个人看到这副样子——一个血迹斑斑的身躯。

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满脸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望遍了车厢内每一个人。那个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边,这时伸手为他把脉。她的手很奇特。总是这样奇特的手。她离开,从一个小箱中取出了针管。她为他注射了一针。

大约走了多半天,到达了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个有套间的病房,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医院……护士们推着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做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接着又是注射、敷伤,不停的折腾几乎让他大叫起来。他只想离开、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他这病房的外间里总有一两个表情肃穆的人,门外则还有一个看守。自己仍然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与那一次许予明的遭际有点相似,而且同样涉及到叔伯爷爷。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

他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从护士口中得知这是东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为叔伯爷爷的商务几次出入这儿,对那些肮脏而混乱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这所医院属于军队,像其他城市一样,战时所有重要的医院都落到了军人手中。

十几天之后,宁珂能够一拐一拐下床走动了。他拐到套间,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那个满脸胡茬的军人。军人不苟言笑,请他坐在旁边。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为宁周义先生要见见你,他老人家的话我们是相当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时,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养着吧,好好反省,最后你必须讲出一切。”

宁珂对后边的话并未在意。因为他知道不久会见到阿萍奶奶,马上兴奋起来。“我离开你多久了,奶奶!我回来得太迟太迟了,奶奶,你会原谅我吗?奶奶……”他大仰着脸,用力压着后颈。这个动作能够成功地抑制住什么。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紧紧闭着眼睛。

“像你这样一个青年,没有必要自毁,没有必要……”

宁珂从在军营时就明白没有多少话要谈,可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吐了一句:“人人都怕毁了自己,就是不怕毁了民众!”

军人站起来,皱着眉。他长长叹息。

窗外有一棵刚松,叶子绿得发黑,油滋滋的。宁珂常常面对着它出神。螳螂在树干上悠动着身子,一悠一悠往前。有一只黄底黑斑的蝴蝶落在松枝上,因为一只苍蝇在旁边飞动,就厌厌地离去了。刚松下的小瓢虫行动迟缓,显然在向着松树主干进发。夏天过去了一半,雷雨频仍,昨夜一场疾雨使松树下的一片小银羊矛显得更加柔嫩翠绿。从那个军人提示性的谈话之后不久,宁珂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军人开始催促他上路——其实是长途押解——他执拗拒绝。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天。一天早晨一辆汽车在窗前轰鸣。宁珂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别人难以察觉。他以为这辆车会把他一直拉到省城,把他交给叔伯爷爷。他害怕那场特殊的审判。

他准备在半路跳车。押车的人肯定会拔枪射击,那么就让我死在路边吧。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

宁珂估计错了。汽车转过几条街道,驶上郊区,但并未驶出太远,就在一个山脚停下了。那儿有一道高墙,墙上有铁网,角楼上有戴头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远比站在叔伯爷爷面前要好得多。他对一直陪伴的军人充满了感激。

分配给他的是一间宽敞的牢房,而且离那些关押其他犯人的密挤小间有五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小片金松。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长时间竟忘了身处何方。屋内有一床、一桌,甚至有书和纸笔。他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政治读物,其中有很多书以前在叔伯爷爷的书房中也见过。

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宁珂已经无数次地回忆创办民团以来的一些细节,并从敌方的片言只语中判断各种可能性。显而易见的是,自己与八一支队的联系是暴露无遗了,但民团的性质会从根上受到怀疑吗?还有自己的全部情况,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对那个人的眼睛,他会做何解释……

可怕的一天比他预料的要早一点来临了。这一天早晨很好,山间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野草香味,还夹杂着山野菊的气息。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立在窗前出神,身后的门响了。

满脸胡茬的军人让他出来一下。他走出门时,军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跟在军人身后。

大墙西南部,离单身牢房一百多米远处是一丛丛竹子和松树,它们掩映着一幢紫红色的二层小楼。他们走进大门时,笔直站立的卫兵向军人打了个敬礼。厅内地面洗得很洁净,空气似乎也清新凉爽。往左拐是铺了浅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门前,军人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那个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人,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们耳语几句。接着那人到里间屋里待了片刻,退出,离开了。女军人微笑着看看他,示意他到里间去。

还没有迈步,宁珂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干咳。他像被钉在了那儿。“珂子!进来……”

宁周义端着一杯茶出现了。宁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爷爷满脸疲惫。一步一步挪蹭进去,不知怎么就坐在了一张深蓝色的沙发上。

叔伯爷爷也坐了,只是喝茶,并不看孙子。

“阿萍奶奶……她……”

“她不知道你的事情。知道了会哭的。你明白,她为你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该让她歇一歇了。”

“我和綪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爷爷!我……”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綪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

“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

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

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支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小的保卫战之中。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我站住了。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会的。我陪您来!”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小水……”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

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

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检查开始了……仅仅是钡餐透视就大致有了结果——我看看医生神秘的样子心就怦怦跳。我扶走了朱亚后又找医生取结果,一种担心被证实了。

一连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癌症晚期。我极力忍住泪水问大夫:“可以手术吗?手术后有希望吗?”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医生说。

……

午夜两点了。朱亚折腾了一天,注射了针剂之后睡着了。我伏在他的床边。所里有人几次来替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的家里人没有来,单位设法与他的家庭取得联系,结果都未成功。办公室的人问了朱亚,朱亚语言含混。他好像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大的跌宕,而不久以前还在发疯般的工作,这多么让人难以理解。

我记起了那场嚎哭一样的大雨,他在雨夜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是神秘的告别,向那片平原,也似乎是向自己的人生……我的泪水涌出,不敢转脸再看我的兄长。

原来他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我——与我一起保卫那片平原……我的兄长,你可要挺住,因为每年春天都有洁白的一片槐花。

我像期待一个盛大节日,期待着一个季节。我并非完全厌恶严冬,因为我也有在雪野上奔跑、在大河上溜冰的欢乐记忆。可那常常是让人瑟瑟发抖的日子,是各种动物饥渴难耐、隐形敛迹的日子。我与那些可爱的野地生灵一起祈祷,春天快快来临吧。

在那个神秘的分界线上,蹲了一只洁白无污、神色庄重、雍容华贵的动物。它一动也不动,与茫茫雪雾融在一起。它的身躯连接了冬天与春天。我怀着奇特的敬畏盯视着它,心中满怀期待。我知道那是一个浑身戴满了槐花的少女化成的,她每年春天临近都要守在那条线上;这条线隔开了两个季节,一般的眼睛是看不出的,除非是一双慧眼。她的生命只属于春天,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像她那样为春天而焦渴。我听说只要找到那条线,沿着这线走下去,就会看到那只美丽得无法言喻的动物。

天接近中午时分才暖和一点。我看到一只小甲虫出动了,在刚刚晒干的一层白沙上嗅来嗅去,小心翼翼地往前。我看着它,尽量不惊动它的忙碌。我想它也在辨认和寻找那条隐隐的线,并想顺着这线去一窥姿容。动物往往有着超人的感知力、深不可测的敏悟,所以我设想着它会把我带入。

一层薄薄的水汽升腾起来,大海滩上仿佛有什么在飞速奔跑。手打眼罩望过去,遥远处是一道道伏牛般的沙岭和雪堆,它们在雾霭中微微抖动。万物在这样的时刻都陷入了激动,为那即将来临的繁华绚丽而激动。

小甲虫走得太慢了,它简直在蠕动。当然,那条线太难找了,即便对于一个小巧机灵的甲虫也是一样。它那肉眼难以发现的小鼻子、纤发般的触角,一切都极有利于探幽入微。那条线潜在流沙中,如沙粒间隙一样细小,所以要踏到它极不容易。有好几次——我相信是这样——小甲虫的前爪都踏上了它,只是没有感到罢了。

那个姿容超群、惊动了十里平原的少女因无处不有的嫉恨而消失,最后化为了自然中的一个精灵。她选择的衣装为纯白:像冬雪,像槐花。她只为春天而生,也只有在槐花盛开的那十几天才得以归来,重新还她少女的形象,蹦蹦跳跳穿行在花海之间。

一个人一生只要能看到她一眼,真是死而无憾了。

天渐渐黑下来,甲虫和四周的一切都融进了夜色。这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

风沉落在遥远的沙岭雪冈后面。一天的星星清亮洁净。夜空真好啊,这是即将告别和迎接的许多夜晚中的一个。我长久地伏在窗上。一两只麻雀在干枝上跳动,另一只猫样的动物在矮墙上倏地跑过。似乎有咕咕的叫声,有哑哑的低鸣。这个夜晚盛满了激越和跃跃欲试。我倾听海潮和河流的声响,极力从细小的嘈杂中找到它们沉重或庄严的声息。我听到了,河流在冰下跳动,海潮在有节奏地推涌……也就在这样的夜晚里,那只纯白的动物守在那条线上,轻轻地、然而是愉快地抖了一下。

风随着太阳升起。所有的讯息都由风传递,它来自太阳身边。它特别钟情于守在分界线上的那只纯白美丽的动物,带着它的微笑奔波于原野。一只小狐出动了,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半空,然后一摇一摇地翻过了不远处的沙岭。在岭下顶端,它惊讶地站住,一动不动——它真实地感到沙岭下面的冻雪在化解。它一跃而去……温和而傲慢的风吹着第一只小狐的皮毛,让它舒服极了。它告诉一只羞涩异常的草獾说:“你以为春天还遥远吗?咦咦!”

灰喜鹊、寒鸦、野鸽子、大山雀……纷纷从远处密林中飞出,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来了。雪岭无可争执地融化,潺潺之声通宵达旦。伴着这声音就是各种生灵的号叫,它们在传递一种明白无误、早已不是新闻的新闻:关于节令、天气。

那只守候在分界线上的尊贵优雅、纯洁的生物,还不离去吗?当春潮涌动时,它会一跃而起……

无数的溪水向北流去。大河之冰碎裂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大海滩上无边无际的槐花就开放了。那密挤的银白色花束压得枝条弯弯,槐丛变成了银色山峦。一层层槐花堵塞了荒原之路,机巧的小鸟也被花萼挤得喘不过气来。蜜蜂、彩蝶,一群群拥入。春天的盛会就这样降临。

有一个头上插满槐花的少女蹦跳在花海之中。她总留给人一个背影。她出奇地娇小也出奇地美妙,万一冲你粲然一笑,你会受不住的。

她从分界线上归来。整个槐花开放的季节我都脸色通红,夜不能寐。我沉醉在槐花丛中,我在原野上奔跑。我会找到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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