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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多尔衮时代的开始

第一节

三月三十日拂晓,多尔衮得到的第一封探报是说李自成于三月十九日天明的时候攻破了北京城,崇祯帝不知下落。接到从北京来的这封探报以后,多尔衮不是高兴,而是既感到有点奇怪,也关心李自成进入北京以后的各种行为。他一面下令兵部衙门,不惜重赏,加速打探李自成进北京以后的各种消息,另一方面不待天明就传唤范文程速来睿王府商议大事。

大清国在当时好像是中国的东北大地上一轮初升的太阳,充满朝气,充满活力。拿收集关内的情报工作说,它有一套可行而又严格的制度,随时能洞悉关内的重大军事和政治情况。在北京城内和近郊经常潜伏着各种细作,一有重要消息便送到满洲境内,再用专门备用的驿马一站一站地送到盛京。凡是紧急探报,到了兵部的主管部门,都得赶快抄出数份,分送睿亲王、郑亲王、兵部尚书、内三院大学士,所以凡是特别重大的军情消息,清国的主要执政的王、公、大臣们很快就会知道。

范文程来到了多尔衮面前,叩头以后,随即坐下。多尔衮问道:

“你同洪承畴见面了么?”

范文程欠身回答:“臣是刚才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皇后在宫中自缢,崇祯不知下落的消息,随后奉召前来,尚未同洪承畴见面。据臣猜想,洪承畴熟悉南朝朝野情况,非我大清朝众人所及,对我八旗兵进军中原,扫荡流贼,必会有重要建议。臣在早饭后,即去找他一谈。”

“你怎么知道他会有重要建议?”

“当流贼尚在宣府一带向居庸关行军的路上时,臣推想流贼进长城和居庸关必有一战,洪承畴摇摇头说不会有多大抵抗,后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我原来想着崇祯下旨舍弃宁远,调吴三桂赴北京勤王,守卫北京,北京必不会失于流贼之手。然而洪承畴却对臣频频摇头,认为崇祯不应该命吴三桂携带宁远百姓进关,叹口气说:‘北京完了!不待吴三桂赶到,北京就会落入流贼之手!’现在看来,洪承畴料事如神!”

多尔衮点点头,说道:“是呀,崇祯也真是糊涂,既要调吴三桂去救北京,又命令他护送宁远百姓入关,实际上使吴三桂失去了到北京作战的机会!不知洪承畴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以后……”

多尔衮一句话没有说完,兵部衙门又送来一件紧急探报。他赶快拆开一看,脸色不觉一寒,立刻交给范文程,说道:

“明朝已经亡了。没想到崇祯会如此结局!”

尽管明清是两个敌对国家,但是范文程看了崇祯在煤山自缢的消息,也不能不心中一动,脱口说道:

“其实,他不是个昏庸之主!”

多尔衮很想知道洪承畴对于北京失守和崇祯殉国有什么看法,嘱范文程快到洪承畴的公馆去一趟,并且吩咐说:

“我叫你去看看洪承畴,因为只有你最能了解他的心情,他也肯对你吐露心思。你去看了他以后再回你的公馆用早餐,去吧。”

“要不要同他谈一谈进兵中原之计?”

“那是几天以后的事,现在用不着谈。还有,明天,明天是四月初一,文武百官要在大政殿举行朝会,十分重要!”

范文程感到诧异,但也不敢多问,随即出了睿亲王府,带着仆人,骑马往洪公馆驰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明,洪公馆的大门开了。

范文程因为是大清国的一位重臣,又同洪承畴来往甚密,所以只问一声洪大人是否已经起身,不需通报,将随身的仆人留在大门口,便匆匆向里走去。

洪承畴在四更时候接到兵部衙门第一次送来的紧急探报,便起了床,为北京的失陷心中震惊,再也没有睡意。由贴身姣仆兼娈童的白如玉服侍着梳洗以后,坐在书案旁边发呆,猜测着崇祯皇帝的生死下落。过了半个更次,兵部又一封探报来了。他心中害怕,拿着密封的探报倚着桌子,惊疑间望着信封,不敢拆看,心在跳,手在打颤,向如玉吩咐:“将灯草拨大!”灯草拨大以后,他拆开信封,将密报匆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善于体贴主人心情的如玉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主人面前,轻声问道:

“崇祯皇帝死了?”

洪承畴没有做声,挥手使如玉离开身边。范文程进了二门的时候,如玉首先看见,在甬路边向范大人打千问安,然后走在前边,一边向主人禀报“范大人驾到”,一边打开猩红细毡镶边暖帘。范文程一边拱手一边说道:“洪大人,我来了!”话未落音,已经走进了暖阁,到了洪承畴的面前,一眼就看见洪刚刚哭过,没有来得及将泪痕拭干。他回避看洪的眼睛,在客位坐下,说道:

“四更以前,睿亲王接到兵部衙门的第一封紧急探报,便派人将我叫去。我也是刚看了兵部衙门的第一次探报,以为睿王爷要同我商议向中原进兵的事,实际不是,大概他的想法临时变了。随便谈了北京的事,兵部的第二封紧急探报送到,睿王爷便命我来你这里,看看你有何感想。”

洪承畴暗暗吃惊,后悔刚才没有来得及拭干眼泪。随即凄然一笑,说道:

“实不敢欺瞒老兄,刚才突然得悉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殉国,我毕竟同他有君臣旧情,也知他决不是昏庸之主,竟然有此下场,十七年兢兢业业,竟落个身死国亡,禁不住洒了几点眼泪。你我好友,万恳不要向睿亲王说出真情,使愚弟因此受责。”

范文程笑道:“亨九老兄,你对睿王爷知之太浅!倘若他知道你为崇祯殉国洒泪,不但不会见责于你,反而会对你更为尊重。你不像慕义来降的武将,也不同于原来在辽东居住的文臣。你自幼读孔孟之书,科举出身,二十三岁中进士,开始入仕,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历任封疆大员,挂兵部尚书衔。崇祯虽失天下,但生前待你不薄。为着你是大明国三世旧臣,与崇祯帝有十七载君臣之谊,今日忽闻北京被流贼攻破,崇祯自缢殉国,倘若不痛心陨涕,倒不是你洪亨九了。你说是么?”

洪承畴忽然站起,向范文程深深一揖,说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兄!”

范文程握住洪承畴的手,哈哈大笑。随即告辞,在院中向洪承畴嘱咐说:

“今日是三月三十日,明日是四月朔。文武百官齐集大政殿前会议,必是决定睿亲王率兵南征的大事。崇祯已死,我兄为剿灭流贼大展宏猷,既是为大清国的创业建立大功,也是为崇祯帝、后报殉国大仇,机不可失!”

“正是,正是。弟虽碌碌,愿意粉身碎骨,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也为先帝报身殉社稷之仇。”

“好,好。兄此心可指天日,弟将告诉睿王爷知道。”

洪承畴在大门外望着客人范文程带着戈什哈和仆人走后,心中问道:明日在大政殿决定出兵的事么?不会。李自成进北京后的情形尚不明白,满汉八旗兵也未完全集合,向北京进兵的方略也未商定,如何能过早地宣布南征?……范文程是深知大清朝内情的人,此事他竟不清楚!

如玉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老爷,回书房用早餐吧!”

关于李自成攻破北京以及崇祯自缢的消息,日渐清楚。大清国朝野振奋,等待着辅政和硕睿亲王率师南征。盛京虽然只有一两万人口,商业也不繁华,但是自从新兴的大清国将它定为京城以来,它在关外的地位日益重要。蒙古各部、新被征服的朝鲜、往北去远至长白山和黑龙江一带,以及使犬使鹿的部落,都有人不断地前来盛京。盛京成为东北各民族的政治中心,一切重大消息汇集此地,然后传送各地。近几天来,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消息就是先到盛京,再由盛京传到各地。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或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和硕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不管是文武官员或是黎民百姓,也不管是满人汉人,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同样心情振奋。从整个中国文化发展史看,是众多少数民族逐步地融合,总的趋势是少数民族的汉化,但在特定时期,局部地方,则出现过汉人被少数民族融合的情况。在皇太极时代,居住在沈阳、辽阳等地的汉人就是被满族融合,编为汉军八旗,从表面上说,男人剃发,妇女不缠脚,遵从满俗;从心理上说,由于中原自古经济发达,文化先进,他们也希望满汉大军进入长城以内,占领北京,统一中原。明白这一特殊的历史情况,就会明白在顺治元年三月底到四月初这段时间,盛京城中的人心是如何盼望着多尔衮大举南征。

三月三十日下午,内秘书院奉两位辅政亲王口谕,因大军出师在即,定于明日(四月初一日)上午辰时整,诸王、贝勒、贝子、全体文武臣僚齐集大政殿会议国事,不得有误。这口谕传出以后,满朝振奋:大家盼望的出征大举就在眼前,明日睿亲王会有重要面谕。虽然出兵打仗,兵将们难免有人伤亡,但是据十几年来几次出征经验,清兵进入明朝境内,如入无人之境,总是胜利而归,掳掠很多男女人口、耕牛和财物,许多参加出征人员有机会立功受奖,得到升迁,也可以得到一些财物。尤其这一次随睿亲王出征不同往日,更加令人振奋。大家知道,这一次出征是要杀败流贼,占领北京。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象的壮观和美丽,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山积,美女如云。虽然大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得。这样的事情,对生长在贫苦地方的满洲人来说,真是太诱惑人了。所以对明日在大政殿的会商军事,许多年轻的满洲贵族子弟们兴奋得不能成寐。

然而在盛京城中,大清朝的上层人物,对于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百官会议,共商辅政睿亲王南征大计,并不是人人心情振奋。至少有两个人的心情与众不同。首先是肃亲王豪格,心中憋着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对于多尔衮做了领头的辅政王,专理朝政,他本来心中不服,十分嫉妒。他当然会想到,这次多尔衮率师南征,必然大胜,又一次建立大功,不但会名留青史,而且日后权力更大,他的日子也会更不好过。还有一个为现代人所忽略的问题,也影响豪格的心情。满洲人对于童年时是否出过痘,十分重视。如果童年时不曾出痘,成年以后以及中年,随时可能染上天花,轻则留下麻子,重则丧生。豪格在童年时不曾出痘,所以他不愿意随大军南征,曾经打算亲自见两位辅政王,说明他因为没有出过痘,不宜出征,请求允许他留在盛京。他的心腹们害怕多尔衮对他疑心,劝他不要去见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认为两位辅政王不但不会答应,反而会引起多尔衮的疑心。知道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文武百官会议,商量大军南征大计,他的心中十分烦闷,晚膳时随便喝了几杯闷酒,骂了在身边服侍的仆人。睡到炕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福晋同多尔衮的福晋是姊妹,长得也相当美。因为他心中很恨多尔衮,今晚连自己的年轻美貌的福晋也不肯搂到怀中,将她推离开自己身子。因为多尔衮身上有病,他在心里咒骂多尔衮早日病死。他的福晋只听见他愤愤自语,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敢问。

在盛京城中,另外有一位上层官吏今晚的心情也很不安,他就是从前深受皇太极重用,倚为心腹,而如今又受多尔衮信任的汉人范文程。他虽然年纪不到五十岁,却是大清国的三朝元老,在满汉文臣中的威望很高。他官居秘书院大学士的高位,一向对国事负有重责,当然对明日的会议十分关心。他身经朝廷中许多次风云变幻,种种复杂斗争,养成三种基本态度:一是不介入爱新觉罗的皇室斗争;二是在满汉关系问题上力求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三是他看准了多尔衮在努尔哈赤子侄中是一位难得的杰出英才,必能为清国的未来做出一番大事,所以他愿意看到多尔衮牢牢地专掌大清朝政,使大清国运兴旺,进占北京,成为中国的主人。可是他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明天上午要在大政殿举行的满汉文武百官会议不像是专为大军南征的事,可能牵涉到别的大事。他生长在辽东,从青年时代就投效努尔哈赤,虽然他对爱新觉罗家族的权位纷争从不介入,但内幕情况他是清楚的。目前,关于多尔衮率师南征的许多重大事情(有些事情需要他经手办理)都没有商讨,更无准备,忽然睿亲王决定明日在大政殿举行满汉文武百官会议,宣布南征大计,岂不突然?难道是为着,为着……?

他忽觉心中一亮,脸色一沉,在喉咙中吃惊地说:“又是一件大事,是睿亲王为出师准备的一着棋!”他从太师椅上霍地站起,在屋中踱了一阵,对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作了各种猜测,心中无法安静。明天将发生的大事非同一般朝政,它关乎大清国朝政前途,也关乎向中原进兵大计,他身为大清国的内院大学士,不能不十分关心,要在事件发生之前,自己的心中有个谱儿。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戈什哈和亲信仆人,步行前往郑亲王府,借故有重要请示,也许会探听出明天将要发生的事。

范文程同郑王府的官员一向很熟,大家对他都很尊敬。他一到郑王府的大门前,一位官员向他迎来,小声说道:

“两位辅政王正在密商大事,范大人是不是奉谕前来?”

范文程含笑回答:“我是有两件事要向郑王爷当面请示。既然两位辅政王在密商大事,我今晚就不请示了。”他向左右望一眼,小声问道:“睿亲王来了很久么?”

“睿王爷刚打一更就来,现在过了二更,已经密商了一个多更次了。”

范文程不再说话,带着戈什哈和仆人们走了。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明天准定有惊人大事!”

阴历四月初一日,盛京天色黎明,北风习习,颇有寒意。肃亲王豪格尽管自己的心中很不高兴,但是因为睿亲王治国令严,他只好在不断的鸡啼声中起床,在灯光下吃了早膳,穿戴整齐,腰间挂了心爱的腰刀。过了一阵,他带着几个护卫和仆人,骑马往大清门[1]走去。路上遇到一些满汉官员也向大清门方向走去,因为他是和硕亲王,爵位很高,所以官员们都向他让路,还向他施礼请安。他还看见,重要街口都增派了上三旗的官兵戒严。看见这不寻常的戒严情况,起初他的心中一动,但随后想着今天是两位辅政王与文武大臣会商南征大事,理应防备敌人的细作刺探消息,临时戒严是应该的。他赞成睿亲王要趁李自成在北京立脚未稳,率领数万精兵南征,这是先皇帝多年的心愿,也是大清国上下臣民的心愿。但是他心中所恼恨的是,多尔衮明明知道他没有出过痘,为什么非叫他随大军南征不可?倘若是先皇帝在世,能够是这样么?他一边向大清门走,一边在马上胡思乱想,越想越感到恼恨。他又想到,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他作为先皇帝长子,又是一旗之主,立过多次战功,本该他继承皇位,可是多尔衮为了专制朝政,故意拥立幼主,凡是不同意的人都被他杀掉。他肃亲王也几乎遭了大祸。此刻在马上想到此事,他不由地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反正你的身上有病,久治不愈,不是个长寿之人!”

豪格来到大清门前边,满汉文武官员来到的已经不少了。多数人已经进去,分别在十王亭等候,还有少数人因为不常见面,站在大清门外互相寒暄,交换从北京来的消息。豪格在大清门外下马以后,也同几个官员招呼,但是使他吃惊的不是今日来的人多,而是今日大清门外戒备森严,连附近的几处街口都有正黄旗和正白旗的兵将把守,大清门内外则是专职守卫宫廷的巴牙喇兵警戒。他的心中奇怪:南边的细作决不敢来到此地,何必这样戒备?随从的护卫和奴仆都留在大清门外,他大踏步走上台阶。守卫大清门的正三品巴牙喇章京(入关后改汉文名称为护军参领)迎着他打个千儿问好。他问道:

“王公大臣们已经来了多少?”

“礼亲王来得最早,还有几位王爷也到了。满汉大臣中六部尚书、都察院正副堂上官、内三院大学士、各旗固山额真已经到了不少。”

“两位辅政王爷到了么?”

“两位辅政王爷还不曾驾到,想着也快了。”

豪格知道多尔衮尚未来到,自己不曾迟误,顿觉放心。他正要抬脚前进,忽被守门的巴牙喇章京官员拦住,恭敬地告诉他说:

“请王爷将腰刀留下。”

“啊?!”

“王爷,都是一样。四更时从睿王府传来口谕:今日不管亲王郡王、大小官员,进大清门一律不许携带兵器。兵器存放在大清门内,散朝以后交还。刚才礼亲王进来的时候,一听说辅政睿亲王有谕,他二话没说,就把带在身上二十多年的短剑解下来了。”

豪格听了这话,只好交出腰刀,但心中感到惊异,猜想今天不是商议大军南征的事,但究竟有什么特别事故,他猜不出来,也没有料到大祸会落在他的头上。

大政殿又名笃恭殿、崇政殿,俗称金銮殿,距大清门约有百步之远。宽阔的御道两旁是十王亭。大政殿是在高台基上的一座八角亭形式的建筑,上边覆盖黄色琉璃瓦,下用绿琉璃瓦镶边。正北设有御座,但因为顺治尚在幼年,这围着黄漆栏杆的御座并不常用。御座前另设一张案子,为两位辅政王上朝时坐的地方。此刻因两位辅政王尚未来到,所有的王公大臣和满汉文武百官多数在大清门左右的朝房中休息等候。

大清门在盛京俗称午门,是五开间的巍峨建筑,西边两间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及尚书、大学士等三品以上官员等候上朝的地方,东边的两大间是爵位和官职稍次的官员等候上朝的地方。大清门的地下设有地炕,在严冬时也温暖如春。今日虽然是四月初一日,但因为辽东天气较冷,地炕仍未熄火。

豪格一进大清门就向左转,进入满洲语所谓“昂邦”一级的朝房。他首先注意到年高望尊的和硕礼亲王代善面带忧容,肃立等候,并不落座。因为礼亲王是他的伯父,后金建国之初为“四大贝勒”之首,豪格进来向他简单地行礼请安。随即他看见别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还看见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当时俗称“三顺王”都已经来了。因为礼亲王没有落座,别人也只好肃立不动。大家都猜到今天要出大事,但因为睿亲王治国令严,没人敢随便打听,只是一个个心中忐忑不安,脸色沉重,紧闭嘴唇。洪承畴原以为今日是满朝文武们共商南征大计,来到大清门以后才看出来今日的朝会与南征无关,同范文程站立在礼亲王背后,屏息等待。范文程明白洪承畴对爱新觉罗皇室中的斗争知道得很少,担心他枉自害怕,用靴尖暗暗地将他的靴子碰了一下。

过了一阵,该来的文武官员都到齐了。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候,倾听大清门外的动静。一位内秘书院的章京进来,到礼亲王面前打个千儿,小声说道:

“启禀王爷,两位辅政王爷已经转过街口,快到大清门了。”

所有肃立在礼亲王身后和左右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及三品以上官员都浑身一震,注意听大清门外动静。就在这刹那之间,站在礼亲王近处的肃亲王豪格的心中一动,朦胧地意识到可能会有不幸落到他的头上,会有没良心的人将他私下说的话向睿亲王告密。他的脸色突然一寒,心头怦怦地跳了几下。范文程因为早就觉察出今天的朝会会出现大的事故,所以总在暗中观察几个人的神色,此时忽见肃亲王神色略有异常,他原来的猜想证实了,在心里说道:

“啊,又出在皇室内部!”

又过片刻,一阵马蹄声来到了大清门外停下。随即睿亲王在前,郑亲王在后,走进大清门,通过十王亭中间的宽阔御道,进了大政殿。虽然今天任何王公大臣不准携带兵丁,但是,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因为位居辅政亲王,所以左右簇拥着八个佩着刀剑的巴牙喇兵和两位辅政王的四名王府护军,这十二个人全是年轻英武,精通武艺。平时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前来上朝,顶多带四个人,既为保护自身,也为表示辅政亲王的身份。今天他们带了这么多人,使左右朝房中的人们不能不感到惊异。豪格因自己心中有鬼,脸色突然大变,在心中说:

“不知是哪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出卖了我?”

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走进大政殿,在御座前所设的桌案后面落座。多尔衮坐在正中,济尔哈朗坐在他的右边。多尔衮面带怒容,双目炯炯,令人望而生畏。济尔哈朗虽然也是辅政王,但为人秉性比较平和,对多尔衮遇事退让,所以在朝廷上较得人心。他没有一点怒容,倒是面带愁容。他们坐定之后,跟随进来的两王府的亲信护军和多尔衮平日挑选的巴牙喇兵,有两人进入大政殿内,站立在两位辅政王的背后,其余的站立大政殿门外的左右两边。另外,专负责拱卫朝廷的巴牙喇兵今日调来的很多,都站在十王亭前边的御道两侧,戒备森严,使今日的朝会更加显得紧张。

当时,盛京的官制比迁都北京以后来说,仍属于草创阶段,不仅官制简单,礼节也很简单。两位辅政王坐定以后,有内秘书院一位年轻汉人章京到大清门内的左右朝房,引导王公大臣和满汉文武百官,来到大政殿。走在最前边的是和硕礼亲王爱新觉罗·代善。他是努尔哈赤最初封的参与朝政的“四大贝勒”中仅存的一位,也是亲王中年纪最长的人,今年整六十岁了。进入大政殿后,有一位站在睿亲王身边的章京大声说道:

“和硕礼亲王免礼,请即落座!”

代善在为他准备的一把铺着红垫子的椅子上坐下,是左边一排的第一位。他从十几岁起就跟着太祖努尔哈赤为统一满洲各部落、建立后金政权而进行战斗,屡立大功,所以在爱新觉罗皇室中得有今日的崇高地位。但是他毕竟老了,经历的朝廷纷争也多了,只希望得保禄位,不愿多管别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多尔衮与豪格之间必有一斗,今日来到大清门时他已经猜到将出大事,所以一句话不说,交出了腰刀。现在看见多尔衮处处戒备森严,心中更加明白。自从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太祖努尔哈赤的儿孙中为争夺皇位发生纷争。当时最有继承皇位资格的是多尔衮和豪格二人。他们都有人拥护,手中也都有兵力。多尔衮自己坚决不做皇帝,也挫败豪格想继承皇位的野心,拥立六岁的小孩福临做了大清皇帝,自己做辅政王,治理国政。此事既获得两黄旗的忠心拥戴,也获得清宁皇后和永福庄妃的两宫支持。半年多来,对世事和朝政经验丰富的礼亲王看见多尔衮步步向专擅朝政的道路上走,既使他心中不满,也使他有点害怕。但是他也明白,目前正是大清朝进入中原,第二次开国建业的大好时机,非有多尔衮这样的人物不可。他心中还明白,今天是先皇帝太宗爷逝世以来半年多时间中爱新觉罗皇室中发生的重大斗争,必有血腥之灾。怎么好呢?他昔日是“四大贝勒”之首,今天为年事最高的和硕礼亲王,身为太祖爷的次子,看着太祖的子孙们如此明争暗斗,流血朝堂,他怎么办呢?……

所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的满汉大臣,都随在代善之后,走进大政殿。当时的王、公、大臣对辅政王不行跪拜礼,他们按照品级分批,赶快趋向案前,利索地甩下马蹄袖头,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头和上身略向前倾,齐声说道:“请两位辅政亲王大安!”他们都没有座位,首先是亲王一级的在两旁肃立,郡王、贝勒、贝子接着往下排。原来贝勒的爵位很高,到皇太极时代,为了逐步提高君权,首先取消“四大贝勒”共理朝政的旧有制度,接着将贝勒降到郡王之下,成为封爵的第三级。因系封爵,所以得到也不容易。有封爵的人们分批打千儿请安之后,在左右两边站定,接着才是满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请安,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

没有爵位的和三品以下文武官员都在大政殿外边分批请安,也分两行肃立。

多尔衮一脸杀气,向大政殿内外的满朝文武扫了一眼。他平时就是目光炯炯,令人生畏,今日更是目光如剑,好像要刺透别人心肺。当他望着豪格的时候,豪格不由地浑身一震,在心中骂道:“不知谁出卖了我,我将来要亲手将他杀死!”他偷觑一眼面带愁容、白须飘然的和硕礼亲王,心中希望礼亲王能为他说一句话,但是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听见多尔衮开始说道:

“近几天,我朝不断接到从北京和山海关来的探报,北京的情况已经清楚了。三月十九日天明的时候,流贼破了北京。崇祯先逼着皇后自缢,随即他自己也自缢了。明朝亡了。从北京和山海卫来的探报还说,流贼进了北京以后,二十万贼兵(当时是这样传说)驻在城内,军民混在一起,当然要奸淫妇女,一夜之间投井自缢的妇女就有数百人。流贼抓了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严刑拷打,逼索军饷,已经打死了许多人。吴三桂的父母住在北京,也被李自成抓了起来,随即放了,以便招降吴三桂。北京谣传,吴三桂原来也有意投降流贼,因为知道流贼进了北京以后的实际情况,不肯降了,在山海卫观望形势。我大清许多年来立志进入中原,建都北京,这正是极为难遇的大好时机。就在近几天内,我要亲自率领满、蒙、汉十几万精兵,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剿灭流贼!这次出兵,一定要获得全胜!”

他停一停,又向大政殿内外肃立的满汉朝臣们扫了一眼,不期与豪格的眼光遇到一起。仅仅互相看了一下,豪格便将自己的眼睛回避开了。他忽然猜想,今日的朝会可能就是商议南征大事,并不是专门对付谁的,于是略微觉得心安。

多尔衮对于大军出征的事并没有兴奋之情,脸上冷冰冰的,眼神中充满杀气,接着说道:

“这次进兵中原,不是一时之计,要经过恶战,剿灭流贼,占领北京,占领中原,为大清在中国建立万世基业。我比郑亲王年轻十几岁,率军南征的事当然落在我的肩上。郑亲王德高望重,留在盛京,主持大清朝政,镇压叛乱,管理满、蒙和朝鲜等处,最为适宜。至于出兵的详细计划,一二日内将要同满汉大臣们详细商议。为着我大清朝出兵胜利,必须先消灭朝廷隐患。”他望着旁边的济尔哈朗说道:

“郑亲王,我大清朝的隐患,你跟我同样清楚,请你主持审问!”

大政殿内外的空气凝结了。豪格的心头猛然一沉,脸色一变,两腿微微打颤,在心里说道:

“果然是对我下手!”

郑亲王想到去年八月的争夺皇位之争,心中害怕,暗暗想道:“这是第二次要流血了!”他按照多尔衮的事先吩咐,叫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的站在大政殿内,有的站在殿外,一听到叫出自己的名字,无不面色如土,浑身颤栗,到两位辅政王的案前跪下,不敢抬头。人们听见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心中全明白了,许多人偷看豪格的神情,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在这些人情绪紧张的片刻中,济尔哈朗又叫出几个人的名字。被叫的人迅速来到两位辅政王的面前跪下。

豪格心中说道:“我要死了!死了!”虽然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主持审问,但他的心中明白,郑亲王是按照多尔衮的意见行事,是多尔衮决定杀他。他的心中不服气,竭力保持镇静,但是两条小腿肚不能不微微打颤。

济尔哈朗先叫镶白旗固山额真(旗主)何洛会说出肃亲王在私下诽谤睿亲王和图谋不轨的事。何洛会慷慨揭发肃亲王有一次如何同他和议政大臣杨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牛录章京罗硕谈话,诽谤睿亲王,挑拨是非。多尔衮问道:

“他怎么挑拨是非?”

何洛会说:“肃亲王对我们说,从前固山额真谭泰、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都归附于我。现在他们忘恩负义,率领两旗归附和硕睿亲王……可恶!”何洛会略微停顿一下,接着揭发:“肃亲王还几次对我们说:睿亲王经常患病,岂能永远担负辅政的重任!有能力的人既然归他收用,无能力的人我就收用,反正他不是长寿之人,我们等着瞧!”

多尔衮愤怒地向肃亲王看了一眼,在心中说道:“哼,你说我不会长寿,咒我快死,我偏要今天就将你处死!”

然而多尔衮的性格比较深沉,他要杀豪格的决定暂不流露,也不说出他自己通过收买肃亲王府的人们所掌握的豪格的隐私谈话,又向何洛会问道:

“肃亲王还说过什么不满意朝廷的话?”

何洛会说:“请辅政王询问杨善!”

多尔衮转向杨善问道:“杨善,我知道你投靠了肃亲王,甘心做他的死党,同谋乱政,罪当处死。你照实招供,你对肃亲王还说了什么话?”

杨善猛然如雷轰顶,面色如土,说道:“请辅政王莫听何洛会乱咬。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多尔衮说:“好,杨善,你敢狡赖!何洛会,你说出来!”

何洛会本来不想再作多的揭发,但是事到如今,他害怕杨善一伙反过来咬他一口,不得不下了狠心,接着揭发:

“当肃亲王说了那句话以后……”

多尔衮认为礼亲王等都不能听明白,厉声问道:“你说明白!肃亲王说的哪一句话?”

“他说‘有能耐的人既然都被睿亲王收用了,剩下没有能耐的我当收用’。肃亲王说完这话以后,杨善跟着就说:‘帮助睿亲王收罗人才,全是图赖施用的诡计!我若亲眼看见他给千刀万剐处死,死也甘心!’”

“下边还有什么话?”

“下边,肃亲王说:‘你们受我的恩,应当为我效力。可以多留心图赖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杨善回答说:‘请王爷放心,我们一定要将图赖置之死地,出了事我们抵罪,与王爷无干。’杨善,你的话是不是这样说的?”

审问至此,人们断定杨善必死无疑,豪格也断定他自己难以干净脱身。于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墙倒众人推,纷纷揭发肃亲王的悖逆言行和他同某些人的私下来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本来是鸡毛蒜皮的事,被提到阴谋乱国的高度加以解释。肃亲王豪格听到有些揭发,身上出汗,想道:“完了!”但是另外有些不实的揭发使他既愤怒,又不敢辩论,只好紧紧地闭口无言。在大政殿中揭发很久,豪格开始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细听。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与揭发的罪状丝毫无关的闲事……

前几天,豪格预感到睿亲王在大军出征前会在朝廷上故意生事,就让他的福晋以送东珠为名去睿王府看看,他的福晋坚决不去。夜间在枕上谈起她不肯去睿王府的事,她才说上次去拜年,睿王爷不断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所以她不愿再去。

不过后来她还是去了,结果又被多尔衮看得不好意思。她回去就对丈夫悄悄说了。

很奇怪,在目前生死交关的时候,豪格竟忽然想起来这件闲事,并且想着睿亲王可能将他处死,再霸占他的福晋……

多尔衮向济尔哈朗说道:“郑亲王,大家揭发的事情很多,对有罪的人们如何治罪?”

济尔哈朗昨夜已经拿定主意,回答说:“两位辅政,以你为主,请你宣布如何处治。”

多尔衮向全体朝臣们大声说道:“肃亲王豪格罪恶多端,另行公议如何处置。先摘去王帽,跪下等候!”

豪格浑身颤栗,赶快跪下。他的王帽立刻被人摘去。

多尔衮接着说:“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这三个人依附肃亲王为乱,又不自首,立即斩首!”

几个巴牙喇兵立即将以上三人捆绑,推了出去。

多尔衮接着又说:“罗硕,曾因他乱发诏谕,禁止他再与肃亲王来往。后来他又进出肃亲王府,私相计议。斩首!”

两名巴牙喇兵立刻将罗硕绑了,推出殿外。

另外,有两个官员被罚各打一百鞭子;将杨善和罗硕的家产没收,赏给图赖;将俄莫克图和伊成格的家产没收,赏给何洛会。现在,所有的人都等待睿亲王宣布对豪格的处分,整个大政殿内外都屏息了。多尔衮向大家问道:

“肃亲王罪恶多端,又是祸首,应当如何处治?”

紧张的屏息。

多尔衮向郑亲王问道:“郑亲王,你说,应该如何处分?”

济尔哈朗只要说一句话,豪格的死罪就可以定了。然而昨夜多尔衮在郑亲王府密商今天如何审案的时候,郑亲王对于多尔衮要处死肃亲王的主张虽不明确反对,也不表示同意,总是沉吟不语。此刻他更加犹豫。汉臣们不敢做声,满臣们也没有人慷慨陈词,都不主张将肃亲王立即斩首。在此关键时候,竟然连忠于睿亲王的何洛会和图赖二位大臣也有点踌躇了。

大政殿内外屏息无声。大家心中明白,辅政睿亲王想趁着今天除掉肃亲王,使皇族亲王中不会再有人妨碍他专擅朝政。但是大家也看清楚他不是一位宽宏有德的人,许多人是怕他,不是服他,万一朝局有变,他的下场可能比别人更惨。何况,不管怎么说,肃亲王是大行皇帝的长子,当今顺治皇帝的同父异母长兄,曾立过多次战功。如今若将他杀了,日后一旦朝局有变,不但睿亲王会被追究杀害肃亲王的罪责,凡是附和与怂恿睿亲王这样做的人也一个个难辞其咎。正在这时,奉命负责将杨善等斩首的巴牙喇章京带着四个兵丁,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大政殿前的阶下,然后进殿,向两位辅政王跪下禀道:

“启禀两位辅政亲王,罪臣杨善等均已斩讫。还要斩什么人,请吩咐!”

大政殿内外的满汉朝臣毛骨悚然,更加屏息无声。多尔衮看见满汉百官屏息,郑亲王脸色沉重,没有抬头,也不做声,他自己忽然拿不定主意了。和硕礼亲王代善脸色沉重,似有所思。多尔衮悄悄向礼亲王问道:

“对肃亲王如何处分?”

满汉大小文武官员,包括诸王、贝勒、贝子,都知道肃亲王的死活只在年高望重的礼亲王代善的一句话。代善的表情严肃,对多尔衮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小,别人不能听清。随即多尔衮对满汉朝臣宣布:

“肃亲王是乱政祸首,罪恶多端,如何治罪,明日另行详议。巴牙喇兵,将肃亲王严加看管,不许他回到肃亲王府,不许他同人来往!”

大家敛声屏气地看着肃亲王被几个雄赳赳的巴牙喇兵带了出去。

“散朝!”多尔衮最后吩咐。

满汉群臣躬身肃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候辅政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礼亲王代善三人走出以后,才脚步轻轻地退朝。没人敢交头接耳,但大家的心中有一句共同的问话:

“明天会斩肃亲王么?”

经过上午在大政殿的一阵血腥的政治风暴,多尔衮对豪格一派人的斗争获得了重大胜利。现在剩下的大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是否趁此时将豪格杀掉。大清国虽然名义上有两位辅政王,但实际上朝廷的大权是攥在他多尔衮的手里,他只要决定杀豪格,豪格的头就会落地,从此以后在爱新觉罗家族的亲王中再也没有人敢同他闹别扭了。

但是回到睿王府中,头脑稍微冷静以后,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他同郑亲王商量今天案子的情景。对于要处治的几个人,其中有的处死,有的重罚,郑亲王尊重他的意见,都不阻挠。惟独他提到要处死豪格这个祸首,提了两次,郑亲王都是沉吟不语。接着他想到,今天上午在大政殿,他几次问大家应当如何处治豪格的罪,文武官员们没人做声,连他自己的心腹何洛会也不说话。他又忽然想到,当他向礼亲王悄声询问意见时,礼亲王悄声回答一句话:

“他的罪大,不要匆忙斩他……明天再议吧。”

这些情况,使多尔衮开始明白,杀肃亲王不同于杀杨善等人。豪格虽然可杀,但他是先皇帝的长子,幼主福临的长兄,曾立过许多战功,还曾经帮助先皇帝佐理朝政,至今还是一旗之主。多尔衮想到这些情况,他原谅了何洛会等人的沉默,也明白了礼亲王为何说出来“明天再议”的话。然而他是性格倔强的人,既然决心要杀掉豪格,那就要在他率大清兵南征之前杀掉豪格,决不因别人心中顾虑使他手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命郑亲王下午进宫,将今日在大政殿揭发豪格等人互相勾结、阴谋乱政的罪款,向两宫皇太后详细禀奏。还要禀明几个与肃亲王阴谋乱政的党羽如杨善等人已经斩首,还有几个人也处了重罚。按豪格罪款,本该处死,但今日上午暂时从缓,特来请示两位太后降旨如何发落为好。他想,由于他拥立福临继承皇位,永福宫太后必不会反对他处死豪格,而清宁宫太后对拥立福临继承皇位的大事也是热心赞成的。为了安定大清朝政,两宫太后不会反对他处死豪格。只要两宫太后不说反对的话,他就可以立刻将豪格处死,不留后患。

他将主意想好以后,便亲自到郑亲王府,请郑亲王在午膳之前就进宫一趟,向两宫皇太后禀奏上午在大政殿发生的朝廷大事,也将如何治豪格的大罪向两宫太后请旨。济尔哈朗已经看出来满朝文武都无意处死豪格,都认为多尔衮做得太过火了。他自己也是同样心思,但是慑于多尔衮的威势,只好进宫,晋见两宫太后。至于豪格的生死,只有在两宫太后前见机行事,听天由命了。

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流血斗争,事前皇宫中丝毫不知。当早膳以后,宫女们送皇上乘小黄轿下了凤凰门的高台阶去三官庙上学,才有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心腹宫女匆匆回宫,禀报说凤凰门外直到三官庙,沿路增添了许多巴牙喇官兵,戒备森严,不知何故。永福宫皇太后大惊,不觉脸色一变,心中狂跳。自从她的儿子继承皇位以来,她被尊为太后,但是对于多尔衮她口中不敢露出一句评论的话,只称赞他自己不争皇位,镇压了别的觊觎皇位的亲王,一心拥戴福临继位的大功,然而她不仅认识满文和蒙古文,对汉文的历史书也略能读懂,心中明白多尔衮正是中国书上所说的“权臣”,十分可怕。她在宫中除用心教福临读书写字外,也叮嘱儿子在学中好生听御前蒙师的话,用心学习。她盼望儿子赶快长大,能够平安地到了亲政年纪。每当她将小皇帝抱在怀中,教他读书,盼望他赶快长大,同时总不免想到她对多尔衮既要倚靠,又要提防,不由地在心中暗暗叹道:

“儿呀,我们是皇上和太后,也是孤儿寡妇!”

一听回宫来的心腹宫女禀奏皇宫外戒备森严的情况,她赶快去向清宁宫太后询问。清宁宫太后说道:

“我刚才也听到宫女禀报了,也觉得奇怪。睿亲王就要率大军出征,朝廷上不应该再出事情。我已经将凤凰门值班的章京叫来,问他出了什么大事,他也说不清楚,只说皇宫周围和盛京城内都有上三旗人马巡逻。既然是上三旗的人马巡逻,我就放心了。我已经命他去大政殿看一看,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赶快回来禀报。”

永福宫太后最关心的是她的儿子,说道:“太后,三官庙离大政殿很近,我想将小皇上接回宫来,免得他受了惊吓,你看可以么?”

“也好,你就差一个宫女去吧。”

“我差宫女去就说是两宫太后的口谕?”

“可以。不过,先要叫那四位御前蒙师知道,要尊重他们。”

过了一阵,小皇上回宫来了。在凤凰门内一下了四人抬的小黄轿,他就急急地向清宁宫奔跑。随驾侍候的乳母和几个宫女怕他跌跤,紧紧在后跟着。他的生母、永福宫皇太后听见声音,赶快从东暖阁中出来迎他。他按照习惯,先向亲生母亲行半跪礼,用稚声说道:“向母后请安!”随即进到暖阁,向正宫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忽然看见小皇上神色异常,噙着眼泪,赶快向跪在地上请安的乳母和宫女们问道:

“三官庙出了什么事情?”

乳母回答说:“接到两宫太后传谕,皇上正要回宫,刚刚在三官庙的院子里准备坐进轿中,四位蒙师跪在地上送驾的时候,忽然从大政殿院中传来用鞭子打人声和惨痛的呼叫声。皇上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站在轿门口一听,脸色就变了……”

一个宫女接着启奏:“奴才等赶快说,请上轿回宫吧,不要怕,你是皇上,这事与你无干,快进轿吧,不用怕!”

圣母皇太后将福临揽在膝前,替他揩去两只眼角的余泪,然后说:

“玩去吧,下午再送你去学里写字读书。”

福临被宫女们带出清宁宫玩耍去了。不过片刻,奉清宁宫皇太后口谕去大政殿询问消息的、在凤凰门值班的巴牙喇章京进来,向两位皇太后跪禀了今日在大政殿发生的朝政大事,使两位皇太后大为震惊。清宁宫皇太后尽管心中震惊,但是她嫁给大行皇帝皇太极已经三十年,既在大清国拥有中宫皇后的崇高地位,也经历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这时能够处变不惊。听完以后,她挥手使值班的章京退出,然后转向福临的母亲低声问道:

“睿亲王在出兵前杀了杨善等几位大臣,还要处死肃亲王,只是群臣没人附和,他才把处死肃亲王的事缓了一步。我看,不杀掉肃亲王他决不甘心。肃亲王会不会被杀,只是明天的事。你我是两宫太后……”

忽然一位女官进来启奏:“启禀两位太后,和硕郑亲王在凤凰门请求接见,说他有要事面奏两位太后。”

清宁宫太后轻声说:“果然不出所料!……带他进来!”

女官在清宁宫阶上传呼:“引郑亲王进来!”

两宫太后已经来不及进行商量,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永福宫皇太后已经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但还没有对清宁宫太后说出,济尔哈朗已经走上台阶了。

济尔哈朗进来后向两位太后简单地行礼问安,神情有点紧张。清宁宫皇太后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用平常的口气问道:

“郑亲王今日进宫,有什么大事禀奏?”

济尔哈朗欠身说道:“今日上午,在大政殿出了一件大事,两宫太后可都知道?睿亲王正是为了此事,嘱咐臣进宫来向两位太后禀奏明白。应该对肃亲王如何治罪,请两位太后吩咐。”

清宁宫太后用平静的口气向济尔哈朗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不用郑亲王再禀奏啦。与肃亲王有牵连的几个官员,该杀的杀了,该打该罚的都处分了,至于要不要处死肃亲王,两位辅政王一时不能决定,想听听我们两位太后的意见。我想,我们两位老少寡妇,自太宗皇帝去年八月初九日夜间突然归天以后……”

“请皇太后不必难过,慢慢地说。”郑亲王劝道,看出来皇太后决不会同意处死肃亲王,他的心中有些踏实。

清宁宫太后接着说:“诸王纷争,使大清国陷于内乱地步。我是在太祖创业的时候,也就是大金建国之前,十五岁来到爱新觉罗家的,那时先皇帝还是四大贝勒中的四贝勒,离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天命十一年秋天,太祖归天,太宗皇帝继位,第二年改为天聪元年,我称为中宫大福晋。崇德改元,太宗废除汗号,南郊拜天,受满、蒙、汉与朝鲜各族臣民拥戴,焚香盟誓,称为大清皇帝,我也改称中宫皇后。三十年来,我亲眼看着太祖爷和太宗皇帝如何经历无数血战,草创江山,建立后金,又改称大清。辅政王呀,郑亲王呀,你也是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剩下礼亲王一人了!……”

郑亲王劝说道:“这些事我全清楚,太后不要伤心,也不用再说了。今日只说肃亲王有罪的事……”

太后用袖头揩揩眼角,接着说道:“你同睿亲王都是辅政王,如何处罚豪格的事,只同满朝文武大臣商议,不用问我们两宫太后。我们二人遵守太祖遗训,对朝廷大政,自来不闻不问,只在宫中抚育幼主,直到他能够亲自执政为止。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有礼亲王还在人世,我记得他今年六十岁了。关于处死豪格的事,礼亲王怎么说呀?”

圣母皇太后在心中说:“问得好,问得好。”

郑亲王明白清宁宫皇太后不同意处死豪格,于是说道:“两宫太后虽然不问朝政,可是皇上年幼,群臣不敢多言,礼亲王在上午的会议上只是沉吟不决,所以睿亲王想知道两宫太后有什么主张。”

清宁宫皇太后忽然说道:“豪格虽不是我生的儿子,可是他是先皇帝的长子,我是中宫皇后,他自来都称我母后。关于你们对他如何治罪,何必问我?我死后如何对太宗皇帝说话?”

济尔哈朗低头不语。

清宁宫太后又说:“目前福临虽在幼年,可是几年之后,他会执掌朝政。豪格是他的同父异母长兄,都是太宗骨血。今日杀了豪格,几年之后,他会有什么想法?”

济尔哈朗虽然低头不语,但在心中点头。因为谈到幼主,他把眼光转向永福宫皇太后,表示他对圣母皇太后的尊重。

永福宫太后接着说道:“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大事,清宁宫皇太后已经听凤凰门的值班章京详细禀报,只是小皇上一字不知。小皇上是一个聪明孩子,他在三官庙院中听见大政殿前的呼叫声,回宫后脸色都白了,噙着两眼泪水。你们想想,杀掉肃亲王这样的大事,再过几年,他亲政以后会怎样看呢?”

郑亲王济尔哈朗完全明白了两宫太后要保全肃亲王的意思,这和他自己的心思相合,便起身辞出,赶快向多尔衮复命去了。

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对清宁宫皇太后回答郑亲王的话满心佩服,她忽然情不自禁地依照娘家的称呼说道:

“姑妈,你不愧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受臣民拥戴。刚才你对郑亲王说的话合情合理!”

清宁宫皇太后淡淡一笑,看见两个宫女进来侍候,她挥手使她们退出,悄悄说道:

“现在还不能说能保住豪格的命。据我看,睿亲王这个人,既是我大清再一次开国创业的难得人才,也是一个心狠手辣……”

以下的话她的声音小得连年轻的圣母皇太后也听不清楚。但是她的侄女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频频点头,随即起身回永福宫了。

下午,小皇上又照例乘坐四人抬的小黄轿往三官庙上学去了。上午沿途那些戒备森严的将士没有了,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小皇上的心中并不平静,他不断想着母后告诉他的,上午曾杀了几个人,其中有立过战功的大臣。母亲还告诉他,他的同父异母长兄,即肃亲王豪格,也可能会在今晚或明日被砍掉脑袋。要砍掉肃亲王的脑袋,太可怕了。当母后同他谈这件事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下午第一课仍是写仿。但是在开始写仿的时候,他不由地想到他的长兄要给人砍掉脑袋,再也不能够静下心来,先滚出热泪,紧接着忽然撇撇嘴,向桌上抛掉毛笔,伏在仿纸上哭了起来。

在桌边照料皇上写汉字的御前蒙师和两个宫女一时慌了,赶快问皇上为何难过。小皇上哭着回答。虽然由于泣不成声,但是身边的人们仍然明白他是因为他的长兄肃亲王今天或明天将被斩首,他没有心思写仿。他最后用力说道:

“我要回宫!回宫!”

御前蒙师们赶快计议一下,只好在院中跪送小皇帝上轿回宫。

顺治小皇帝的御前蒙师都是由内秘书院选派的,皇帝的学习情况每日由为首的蒙师报告内秘书院大学士,有重要事还得报告多尔衮知道。多尔衮首先知道两宫皇太后对肃亲王事件的态度,接着又知道小皇上为豪格事哭了一场。关于处死豪格的事,他本来就在犹豫,这天下午,他不能不改变态度。尽管他心狠手辣,大权在握,但是各种条件迫使他改变主意。于是肃亲王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上午,多尔衮又在大政殿召集文武百官会商南征大计,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先宣布对豪格的处分决定。他说:

“昨日据许多知情大臣讦告,我同和硕郑亲王,以及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内院大臣等,审问属实,决定将肃亲王幽禁,等待治罪。后来因为肃亲王所犯罪恶多端,一时算不清楚,暂且不去清算,今日暂且将他释放,将他管辖的正蓝旗剥夺七个牛录的人,分给上三旗,再罚银五千两,废为庶人,随军出征,立功赎罪。”

清朝将王爵以下,包括贝勒、贝子、公和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习惯上称为“王公大臣”,是清朝的最高层统治集团,王爵一级有的是亲王,有的不是。还有郡王一级,相当于原来的贝勒。今天因为要商议大军南征的重大国事,所以大清政权的核心人物全出席了。

辅政睿亲王多尔衮为着减轻处理肃亲王问题的分量,他故意在商议出兵的大事时附带宣布他与郑亲王对于处理此事的决定。另一方面,对于两宫太后的态度和幼主在三官庙学中为此事哭泣的事一字不提,避免国史院的史臣们写入实录。

王公大臣们听了多尔衮关于对豪格暂不处死的决定以后,大家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于是大清朝最高统治集团今日的朝廷气氛与昨日恰恰相反,变得十分活跃和振奋。八年以前的丙子年,先皇帝皇太极接受满、汉、蒙古以及朝鲜等各族臣民的拥戴,仿效中国传统制度,也仿效中国礼仪,祭告天地祖宗,废除汗号,改称皇帝,改元崇德。从那时起,清太宗和他的大臣们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入“中原”(实际是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如今由于崇祯亡国,李自成进北京后暴露了必将失败的种种弱点,盛京方面的王公大臣们完全清楚:目前正是实现太宗皇帝生前宿愿的难得机会。因为有这种共同认识,所以多尔衮不需要向王公大臣们说明他决定赶快率领大军南下的各种理由,只是告诉大家大军从盛京出发的日子以及应该准备的若干事项。说完之后,立刻散朝,各衙门的大小官员以及各旗的大小将领,立刻行动起来。

因为择定出师的吉利日子是四月初九日,出征前有许许多多大事须要以幼主的名义处理,所以午膳以后,多尔衮就派官员进宫,禀明睿亲王为即将统兵南征的事求见两宫太后。很快得到永福宫太后回话:

“两宫皇太后已知两位和硕辅政亲王赦免豪格死罪,暂时只削去王爵,降为庶人,罚银五千两,夺去七个牛录,责其随军出征,立功赎罪。两宫太后知豪格保住性命,心中十分欣慰,皇上也不哭了。只是清宁宫太后昨日偶感风寒,加上为豪格事操心,今日身体不适,正在服药。和硕辅政睿亲王关于出征之事,可向永福宫皇太后详细回禀,不必晋见清宁宫皇太后了。”

一听说是从永福宫中传回来的口谕,辅政睿亲王赶快起身,肃然恭听。他的眼前出现了圣母皇太后的面影,同时仿佛听见了庄重里含有温柔的说话声音。

下午一过未时,多尔衮脱了便服,换了朝服,带着几名护卫,骑马前往皇宫。护卫们停在凤凰门外的台阶下,多尔衮一个人走了上去。奉圣母皇太后之命等候在凤凰门内的女官随即带引他走进永福宫,在圣母皇太后的面前简单地行了礼。皇太后含着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因为要商议军国大事,所以皇太后挥手使身边的宫女们都回避了。

大概是因为睿亲王即将率师出征,为大清建立大业,所以年轻的皇太后显得特别高兴。她今年只有三十一岁,头发又多又黑,左右发髻上插着较大的翡翠簪子,露在外边的一端有珍珠流苏。圣母皇太后只是因为头发特别多,宫女们为她梳成这样发式。大约两百年后,到了清朝晚年,“两把头”的发式兴起,两个分开的发簪就变成一根“扁方”了。

圣母皇太后本来就皮肤白嫩,明眸皓齿,配着这样的发式,加上一朵为丈夫带孝的绢制白花,穿着一身华贵而素雅的便服,绣花黄缎长裙下边的花盆底鞋,使她在端庄里兼有青春之美。多尔衮只比她大几个月,不知为什么很愿意单独一个人向她奏事,可是此刻却不敢正眼看她,平时令满汉大臣望而生畏的英雄气概,竟然消失大半。

圣母皇太后首先问道:“睿亲王,你率兵出征之后,盛京是我大清的根本重地,也是朝廷所在,你做什么妥善安排?”

多尔衮回答:“臣等已经议定,盛京为皇上与朝廷所在地,辅政郑亲王率领一部分官员留守,照旧处理日常朝政。满洲八旗兵与蒙古八旗兵各三分之二,汉军三顺王等全部人马,随臣南征。上三旗留下的人马守卫盛京,巴牙喇兵驻防皇宫周围,日夜巡逻。请两宫太后放心,在臣南征期间,郑亲王及留守诸臣忠心辅弼幼主,一如往日。”

“噢,这就好了!”圣母皇太后含笑说,不期与多尔衮的炯炯目光碰到一起,心中一动,赶快回避。

多尔衮说道:“我为了大清的创业,也为了皇太后,矢忠辅幼主进北京为中国之主!”

年轻的皇太后在心中问道:“也是为我?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不禁又一阵轻轻心跳。略停片刻,又向多尔衮问道:“睿亲王,你还有什么事要向两宫太后陈奏?”

多尔衮趁机会望着圣母皇太后说道:“臣已同大臣们议定,本月初九日丙寅是出征吉日,祭过堂子后鸣炮启程。在出征之前,有几件大事,今日奏明两宫太后知道。”

“哪几件大事?”

“臣等议定,本月初八日乙丑,即臣率大军启程的前一天,请皇上驾临大政殿上朝……”

皇太后含笑问道:“为什么事儿?”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望着圣母皇太后,告她说:“臣这次率大军出征极为重要,非往日出兵伐明可比,需要皇上赐臣‘奉命大将军’名号。请皇上当着文武百官赐臣一道敕书,一方银印。大将军代天子出征的道理与所受大权,在敕书中都要写明。有了皇上所赐一道敕书,一方银印,臣就可以代天子行事。这是大军出征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像古时候登坛拜将,敕书和银印必须由皇上当着文武百官亲手赐臣,所以请皇上于初八日上午辰时三刻,驾临大政殿上朝。臣虽是皇上叔父,也要向皇上三跪九叩谢恩。”

年轻的皇太后仿佛看见大政殿上这一十分有趣的场面,不觉笑了,用悦耳的低声问道:

“这敕书和银印都准备好了么?”

“银印已经刻就了。敕书也由主管的文臣们拟了稿子,经过修改,用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誊写清楚,到时候加盖皇帝玉玺。还有一些该准备的事项,该由皇帝赏赐的什物,都已经由各主管衙门准备好了,请太后不必操心。”

多尔衮要禀报的几件大事都禀报完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告辞。趁着左右宫女都已回避,他不愿马上辞出。被皇太后的青春美貌打动心魂,他又一次向皇太后的脸上望去,看见皇太后的脸颊忽然泛红,赶快避开了他的眼睛。由于相距不过五尺远,多尔衮不但看见她的脸颊突然泛红,而且听见她的心头狂跳。他在心中不无遗憾地说:

“你已经是皇太后啦。我只扶持你的儿子小福临在北京做中国皇帝,却不能同你结为夫妻。不过,再过几年,等到大清的江山打好了,我为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勋,只要你心中明白,让我称为‘皇父摄政王’也就够了!”

圣母皇太后的心头不再跳了,但是多尔衮看得她不好意思,使她不敢与多尔衮四目相对。她也愿意多尔衮多坐一阵,这种心理十分复杂。从一方面说,她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大清的国运兴旺,朝政的治理,同她母子的命运有密切关系。她很愿意从多尔衮的口中多知道一些实际情况,多听到一些消息。另一方面,她同多尔衮几乎是同岁,都是刚刚三十出头的人,而多尔衮又是大清的亲王中最为相貌英俊、足智多谋、作战勇敢的杰出人物,如果她是一般的名门闺秀,她必会对他全心爱慕。只是她原来是太宗皇帝的永福宫庄妃,如今是顺治皇上的圣母皇太后,这些所谓“命中注定”的情况使她不能有一点别的思想,然而她毕竟是又聪明又如花似玉的年轻妇女,她不能不在心灵深处埋藏着对这位小叔子的一缕温情!为着要留住多尔衮多说一阵话,她柔声问道:

“睿亲王,这次你率师南征,关系重大,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两宫太后?”

多尔衮心中一亮,赶快说道:“自从臣与郑亲王共同辅政以来,在我国各种文书和谈话中,有时称我们为辅政王,有时称我们为摄政王,这是不懂汉人史书中摄政与辅政大有区别。臣马上要率大军进入中原,倘若名义不正,不但会误了大事,也会使汉人笑话,所以臣已经面谕草拟皇上敕书的大学士们,从此时起,臣是大清的摄政王,济尔哈朗是辅政王。以后,辅政王可以有一位二位,摄政王只有一人。摄政王虽在千里之外指挥战争,盛京和朝政大事也受他统治,由他尽摄政之责。济尔哈朗只是秉承摄政之命,尽留守之责,遇大事不能自作主张。此事是我国朝政的重大改变,趁此次进宫时机,向两宫太后禀明。”

圣母皇太后虽然依旧面带微笑,但那笑像花朵一样,忽然枯萎了。她是留心中国历史的女人,与一般没有汉族文化修养的满族王公大臣不同。她早已觉察出多尔衮逐步走上专权的道路,郑亲王名为辅政亲王之一,实际成了他的陪衬。此刻听了睿亲王的一番言语,她平日所预料的事情果然出现。她懂得多尔衮走上摄政王这一步有多么严重:他可以成为周公,也可以成为王莽。圣母皇太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没流露出一点儿会使多尔衮不高兴的表情,望着多尔衮说道:

“睿亲王不再称辅政王,改称摄政王,这对朝政有利,正合了我们两宫太后的心意。但愿你成了大清的摄政王,能够像周公辅成王那样,不仅成为一代开国功臣,也成为千古圣人。”

“请太后放心,臣一定效法周公!”

圣母皇太后虽然对多尔衮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她不能不装做完全相信,于是她又一次含笑说道:

“你有这样忠心,何患不能成为周公。我将你这一句出自肺腑之言转告清宁宫太后知道,她一定满心欢喜。”

多尔衮说道:“臣矢志效法周公,永无二心,上对天地祖宗和两宫太后,下对全国臣民!”

他同皇太后互相望着,有一霎间的四目相对,都不回避。皇太后被他的忠言激动,晶莹的双眼中禁不住浮出泪光。片时过后,她略微侧过脸去,看着茶几上的一盆尚未凋谢的春梅,关心地问道:

“摄政王,你率大军从何处进入长城?”

“十几年来,我兵几次进入长城,横扫北京附近和冀南、山东各地,都是从蓟州和密云一带择一关口入塞。近来据密探禀报,流贼占据北京以后,北京附近各州县都没有设官治理,只忙着在北京城内抢劫,准备登极。流贼没有将大清放在眼里,沿长城各关口全不派兵把守。所以我大清精兵还要同往年一样,从蓟州、密云一带找一个地方进入长城,或直攻北京,或在山海卫以西、北京以东,先攻占一座坚固城池屯兵,再与流贼作战。可惜进长城道路险峻,不能携带红衣大炮,全凭步兵和骑兵与二十万流贼作战,困难不小。可是臣既然奉命出征,志在必胜,务期消灭流贼,迎皇上与两宫太后定都北京,次第占领江淮以北数省,恢复大金盛世的功业,以报先皇帝的多年宿愿。请太后天天以教皇上读书学习为念,至于臣与将士们进长城以后如何行军作战,如何艰苦,请太后不必放在心上。”

圣母皇太后听了多尔衮的这一番发自衷曲的话,不觉在眼睛里浮出热泪,轻声叫道:“摄政王!……”她分明要说什么话,但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太后身份,什么话也没说出。此时她望着多尔衮,多尔衮望着她,又一次四目相对,竟然忘记回避。但是在几秒钟之后,她忽然接着说道:

“摄政王出兵在即,国事很忙,你去处理军国大事吧。等会儿清宁宫太后醒来,你所谈的事情,我会向她转奏。小皇上初八日到大政殿上朝,向你颁发敕印,这是一次大的礼仪,十分隆重,我会教他记住。”她微微一笑,加了一句:“他到底是个孩子!”

多尔衮站立起来,行礼告辞。圣母皇太后唤进来回避在隔壁房间中的一个女官,将摄政王恭送出凤凰门。她坐在原处不动,等候宫女来禀报她清宁宫太后是否午觉醒来。对于多尔衮的谈话和离开,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兴奋和欣慰,也感到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动情和空虚。

第二节

多尔衮立刻投入出师前的紧张准备。四月初四日,他详细阅读了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上的一封“启”,“启”中向他详细陈述了历年兴兵“伐明”的目的和经验,当前这次进兵的方略以及对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范文程在“启”中说道:“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当于入边之后,于山海关长城以西,择一坚城,屯兵而守,以为门户,我师往来,斯为甚便。”多尔衮对范文程所陈方略,甚为同意,决定撇开山海关,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相机与李自成作战,争取胜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尔衮以摄政王名义,代表顺治皇帝,为出兵事到太庙祭太祖武皇帝(努尔哈赤),焚化祝文。接着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极)焚化祝文。两道祝文,内容完全相同。在这两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称多尔衮为摄政,不称辅政。祝文中这样写道:“今又命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爰代眇躬,统大军前往伐明。”这是以顺治的口气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顺治自称“眇躬”。从此,多尔衮的摄政王名义正式确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顺治小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一用过早膳,就由圣母皇太后亲自照料,由宫女们替他穿戴整齐,先到清宁宫拜辞两位太后,然后在宫院中坐上黄轿,往大政殿上朝。当小皇帝在清宁宫向两宫太后告辞的时候,圣母皇太后向她的姑母问道:

“皇太后,你有什么话嘱咐他?”

清宁宫皇太后对他说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宝座上,摄政王和大臣们向你行礼,你只不动,连一句话也不用说。该办的事儿,内院学士们和礼部大臣都替你办好了。”

福临恭敬地听着清宁宫皇太后的嘱咐,不敢做声。随即母亲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含着眼泪,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

“小皇上,我的娇儿,你已经七岁啦,好生学习坐朝的规矩,再过十年八年你就亲自治理国事啦。你坐在宝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随便摇晃,腿也不要乱动。不管摄政王和大臣们如何在你的面前行礼,你只望着他们,一动不动。你要记清:你是皇上!”

四个宫女带着小皇帝来到凤凰门内,刚刚坐进轿中,圣母皇太后又赶快赶来,又小声嘱咐说:

“你要赏赐摄政王敕书、银印,还要训话,你都不动,自有礼部大臣和别的官员替你去办。你只别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临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见母亲的认真神气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泪水,他不敢说出别的话,只在轿子里小声回答:

“我记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宝座上坐好以后,殿外开始奏乐。然后有一个文官赞礼,由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为首,满、蒙、汉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礼。乐止,赞礼官大声赞道:“平身!”

睿亲王多尔衮刚刚站起身来,赞礼官又朗声说道:

“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跪下,恭受敕印!”随摄政王出征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接着多尔衮,按照赞礼官的鸣赞,跪了三次,叩了九次头。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乐止。礼毕。

文武大臣等,都在摄政王背后跪下。

左边有一张桌子,上边蒙着红毡。一位官员站在桌子后边等候。大政殿内外,庄严肃穆。福临坐在宝座上,向下看着以摄政王为首的大清国众多显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绪有点紧张,心中问道:“这是干什么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听见赞礼官大声赞道:

“皇帝陛下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敕印!……先赐敕书!”

一位礼部官员从班中走出,站在宝座前边,稍微偏离正中。另一位官员用双手从桌上端起一个盘子,上有用满、蒙、汉三种文字誊抄在黄纸上的敕书和一颗银印,端到读敕书官员的面前。赞礼官大声说道:“恭读皇帝敕书!”读敕书官员从盘中双手捧起汉文敕书,朗朗宣读。敕书较长,福临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文书十分重要,只好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宝座上,装做用心听的样子。偏在此时,他要放屁,只好竭力忍耐,让憋的一股气慢慢地释放出来。

敕书快读完了。读敕书的官员特别放大声音,庄严地读出下边几句:

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矣。尚其钦哉!

摄政王和随征诸王等人齐声说道:“谨遵钦谕!”

赞礼官接着赞道:“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奉命大将军’银印!”

乐声又作,刚才宣读敕书的官员从盘子里拿起银印,捧在掌中,让多尔衮看见,随即放回盘中,交给等候身边的一位睿王府官员,恭捧出大政殿。

赞礼官朗声赞道:“平身!”多尔衮与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乐声又起,赞礼官又赞:“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今蒙钦赐敕印,实为不世荣幸,单独行三跪九叩头礼,感谢皇恩!”

多尔衮心中明白,尚未宣布散朝。他和全体王公大臣仍然肃立不动。马上,有一位礼部官员宣布:皇上念摄政王出征在即,为国宣劳,另有隆重赏赐;随征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赏赐。各种赏赐,另有官员送至各位王府与各家公馆,不必入宫谢恩。他宣布完后,转向皇帝宝座,躬身说道:

“请圣驾回宫休息!”

福临在凤凰门内下轿之后,在几个宫女的围绕中向清宁宫奔跑。两宫皇太后知道他坐在宝座上规规矩矩,没打瞌睡,也没贪玩,十分高兴。他母亲拉他站在膝边,对他说道:

“就这样练习上朝,以后你就好亲自执掌朝政了。”

福临忽然问道:“母后,各位王爷都上朝了,连三顺王也都去了,怎么没看见肃亲王呢?”

圣母皇太后不愿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宁宫皇太后叹口气说:

“孩儿,你忘了。他已经削去王爵,贬为庶人,不能够上朝了。”

“以后会不会杀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战场立功赎罪。倘若他能够在战场立功赎罪,摄政王就不会杀他了。”

福临的心头一沉,不再问了。刚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宝座上,向下望着多尔衮向他下跪,磕了许多头,他想着多尔衮是一个大大的忠臣。现在他忽然厌恶这个人,觉得这个摄政王太可怕了。

多尔衮回到睿王府,命仆人们准备香案,护卫们在大门外列队恭候。果然,没过多久,一群官员和巴牙喇兵将皇帝赏赐的东西送来了。赏赐的东西有许多样,而最为重要的是一柄作为仪仗用的黄伞。我国从秦朝以后的两千年间的封建社会,黄色成为皇帝衣服和器物的专用颜色。多尔衮从今天开始正式称为摄政王,轿子前边的仪仗中可以有一柄黄伞,这表明他虽非皇帝,却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从去年八月间他拉着胸无大志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结为同盟,经过血腥斗争,拥戴六岁的福临继承皇位,到今日才实现了他的初步野心。从今天起,他的名号不再是辅政王,改称为摄政王。轿子前有半套天子仪仗,有一柄黄伞,还赏赐两柄大扇,一顶黑狐帽,另有名贵的貂袍、貂褂、貂坐褥、凉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摆一香案,上蒙带有黄流苏的红毡,毡上摆一巨大香炉,香气满院,香炉后边供着黄纸牌位,上边用恭楷写着:“大清顺治皇帝万岁。”睿王府的护卫们服饰整齐,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图鲁羊皮坎肩,显得特别英武。他们每人拿一件御赐之物,肃立两行。从礼部衙门来的官员站立在这两排巴图鲁(护卫)的后边。

在乐声中,多尔衮向上行了三叩头礼,谢恩。然后由王府一名章京将礼部官员恭送出大门上马。随即有一批大臣来给和硕睿亲王贺喜,有的人还为出征送行。在大厅中稍谈一阵,因知摄政王十分忙碌,赶快辞出,但是范文程和洪承畴被留下了。

摄政王带他们来到平日密商国事的地方。因多尔衮马上要分批召见随他出征的王、公、大臣,没有时间同范、洪两位内院学士坐下谈话,他站着对他们说:

“我曾经说过,洪学士在松山被俘,来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我国潜伏在北京的细作,专门刺探明朝中央衙门的消息,抄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文书。太宗皇帝看过之后,为不扰乱洪学士你的心思,只让范学士看过,不许在朝中传扬,立刻存入密档。如今情况已变,可以让你看一看了。范学士,你说是么?”

范文程赶快回答:“摄政王睿谋过人,只此一事,何时交洪学士阅读为宜,也考虑极佳,非常人所及。请王爷写个手谕,臣与洪学士去国史院将此秘密文书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去国史院取出来了。”

多尔衮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存放重要文书的朱漆描金立柜,取出已经拆过的封筒,上有“绝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给洪承畴,而是交给范文程,对范文程说道:

“这在两年前是极其重要密件,过早泄露,一则会扰乱洪学士的心思,二则会在朝臣中引起一些无谓的议论。此时明朝已亡,这一文书也用不着作为秘密看待了。”

他锁好朱漆描金立柜,匆匆传谕接见已在等候着的王、公、大臣。范文程将文书装进怀中,辞出睿亲王府。他知道摄政王将文书交给他的用意,出大门外上马的时候,他对洪承畴说:

“九老,这一封重要文书,请你带回尊寓一阅。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们为弟准备出征行装。等一会儿再来尊寓,将文书收回,退回摄政王府存档。”

“范大人,这文书中到底写的什么,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实,如今已经不重要了。”范文程拱手相别,回自己公馆去了。

洪承畴糊涂了,策马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前几天,摄政王在谈话时提到两年前细作从北京城抄回来的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视,只让范文程看过一次,立刻下谕存入密档,不许别人见到,不许谈论。这到底是什么密件?什么密件对他的关系如此重大?为什么到现在摄政王认为可让他一看?

洪承畴在马上似乎猜到了一点情况,又似乎仍然是个谜。他在心中说:

“不管它,反正马上就清楚了。”

为了这次南征,多尔衮一直就在加紧准备,十天以前就抽调满洲与蒙兵各三分之二,汉军旗的三顺王、续顺公等步骑兵的几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粮秣辎重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几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在堂子里奏乐,行礼,十分隆重,只是因为大军已整装待发,省去了萨满跳神。出征队伍里,还有一个特殊人物,朝鲜世子李。他的随军南下,说明多尔衮对这次出兵的胜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礼之后,又在堂子外的广场上向天行礼。

之后,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启程。

此后将近三百年间,不仅满族的命运,实际是整个中国的命运,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此时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国,李自成的主力军在十几天后就要全师覆灭,他本人将走上无可挽救的大悲剧道路。在中国历史上满族的青年英雄爱新觉罗·多尔衮的时代在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摄政王带着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鲜世子以及世子身边的陪臣,走在大军的中间略后,携带的辎重最多。这是南征清军的“大本营”,不但部队的行动由这里发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来的禀报,也由摄政王批示。走在“大本营”前后的是上三旗[2]的人马,不仅是因为上三旗在清军中最为精锐,更重要的是上三旗历来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队,好像皇帝的“御林军”,如今理所当然地归摄政王直接掌握。

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北京。

虽然辽东的气温比关内偏低,但目前毕竟进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发芽,小山上处处青丝,一片生机。满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齐,步骑分开,虽然旗色有别,却习惯上衣服素白,映衬着青绿色的山岗和原野,格外显眼。行军时既没有号鼓声、海螺声,也没有说话声,但闻匆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偶尔在旷野上有战马萧萧长鸣,互相应和。

多尔衮有时骑马,有时乘轿。为着减轻疲劳,并在路上阅读文书,乘轿的时候为多。由于他已经是摄政王,无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实,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黄色便轿,前边有一柄黄伞。另外还备有一顶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分成多捆,由骆驼驮运。一座大的毡帐,外罩黄缎,称做帐殿,也由骆驼驮运。这些黄色便轿、大轿、黄伞,以及黄色帐殿,都是在他正式称摄政王之后,命主管官员从皇家库房中取出来的太宗皇帝的旧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黄轿前后,除几名随侍的包衣之外,最显得威风凛凛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选的巴牙喇兵,全是穿着巴图鲁坎肩,骑着一色的高头骏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时候,摄政王派一侍卫章京将范文程叫到面前,问道:

“那封密件,洪学士可看过了?”

“看过了。”

“有何动静?”

“据洪学士的仆人玉儿讲,洪学士当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啊?哭了?”

“是的,他没有想到会是崇祯给他写的祭文。他自幼读孔孟之书,一则不忘君臣之义,二则崇祯的祭文确实写得动人。如今崇祯自缢殉国,他如果读了崇祯的祭文而不落泪,岂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范文程忽然口气一转,又说道,“不过,洪承畴一再嘱咐臣在王爷面前不要说出他读了崇祯的祭文忍不住流泪的事……”

多尔衮哈哈笑了,说道:“我正是要他对崇祯不忘旧恩,好为我剿灭流贼效力。他平日满腹韬略,如今怎么没有什么建议?”

“他看摄政王每日率大军前进,又要处理朝政,所以他不急着向王爷有所陈述。其实,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见。”

“他可以将好的意见写成禀启,我在晚上驻营休息的时候看,也可以在轿子里看。让他赶快将好意见写出来嘛。”

大军离开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到了辽河地方,接到洪承畴的一封禀启,在便轿中赶快读完。当时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两件事都没料到:一是都没料到李自成会亲自率领几乎是全部进北京的人马离开北京,向距离北京七八百里远的山海卫讨伐吴三桂;二是都没料到一向坚不投降清朝的吴三桂会派使者向清朝借兵。因为事情的变化发展太出多尔衮和大清朝众多文武官员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多尔衮出兵之前,清朝的决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后转向西南,从蓟州或密云境内进入长城,稳扎稳打,看情况向北京进攻。因为多尔衮和清朝的文武大臣们没有料到情势发生了新的变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军按照一般的行军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启程,黄昏驻营休息。在洪承畴的禀启中,最重要的几句话是建议加速进兵,不让李自成从北京逃回陕西。他说:

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仍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伐之更易。如此,庶逆贼扑灭,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富,以赏士卒,殊有益也。

摄政王看过洪承畴的建议以后,仍按照原定计划,不紧不慢地向西行军。又过两天,四月十五日壬申,摄政王到了翁后(今阜新境内)地方。因为究竟是从蓟州境还是从密云境进入长城亟须确定,并要从此分路,所以大军在此驻军,晚上将由摄政王亲自主持,召开出盛京后第一次最高层军事会议。

等摄政王来到的时候,黄色的帐殿已经搭起来了。围绕帐殿附近,在树林中搭起了许多白色毡帐,朝鲜世子及其陪臣和奴仆,清朝中央政府随军来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仆,各成聚落,分别搭起许多毡帐,然后是巴牙喇营的官兵们驻扎的许多毡帐,加上许多马棚和厨房,辎重兵住宿的各种帐篷,在周围一里范围内,大本营处处灯火,马嘶、人声,十分热闹,俨然是小小的行军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里外。

摄政王进了帐殿以后,稍稍休息一阵,用过晚餐。因为离开盛京后就没有得到北京探报,不知道占领北京的“流贼”有何动静,心中不免烦闷。此时,各处驻军开始安静下来。多尔衮走出帐殿,纵目四顾,但见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静,原野上灯火点点,尽是军营连着军营。

多尔衮回到帐殿,派人将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位学士叫来,商议大军进入长城后如何向北京进攻并截断李自成的各处援兵,以及占领蓟州,作为长期屯兵之地,准备与李自成在北京东边进行大战等等问题。谈到大清兵进攻北京,多尔衮想到北京守城的众多红衣大炮都已落入“贼”手,而清朝的为数不多的红衣大炮又不能随军带来,不免格外担心。刚说了几句话,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进来,在多尔衮面前跪下,说道:

“启禀摄政王爷,明朝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王爷。”

多尔衮大为吃惊,问道:“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婢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珅;一位是个游击,姓郭。都是宁远人。”

“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的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多尔衮拆开书信,凑近烛光,匆匆地看了一遍,转给范文程,心里说:“没想到,求上门来了!”然而他按捺着高兴的心情,又向传事的官员说道:

“对他们好生款待!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

“禀王爷,共有十人。奴婢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四座帐篷,赶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

多尔衮一摆手,让传事的官员下去。他粗通汉文,虽然还不能透彻理解书中的有些措词,但基本能明白吴三桂书中大意。吴三桂只是为报君父之仇,恢复明朝江山,来书借兵,并无投降之意,这使多尔衮心中略觉失望。等洪承畴将吴三桂的书子看完,多尔衮向两位内院学士问道:

“吴三桂只是来书借兵剿贼,并没有投降我朝之意,是不是?”

范文程转向洪承畴问道:“洪大人,南边的情况你最清楚,吴三桂派人前来借兵,我朝应如何回答?”

洪承畴望着摄政王说道:“最近我朝不得细作探报,对流贼动静全不清楚。据吴三桂来书判断,必定是吴三桂誓不投降流贼,流贼已经向山海卫进兵。吴三桂自知兵力不足,前无屏蔽,后无支援,山海孤城,难以固守,情势危急,所以来向我朝借兵。此正是我朝大兵进入中原,剿灭流贼之良机。摄政王天生睿智,韬略在胸,请问将如何回答?”

摄政王没有做声,将眼光转向范文程。

范文程说道:“臣以为这是我朝剿灭流贼,平定中原的大好机会。摄政王不必急于召见吴三桂的使者,可由臣与洪学士先接见吴三桂的两位使者,问清关内情况,再由摄政王决定我大清进兵方略。一切决定之后,王爷再召见吴三桂的使者,给予回书。”

多尔衮连连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你们就在洪学士的帐中接见使者,赶快问明关内情况,向我禀报。我们连夜商定方略,备好回书,明日一早,召见使者,叫他们回关复命。”他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哼,吴三桂有吴三桂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是大清摄政王,又是顺治皇帝钦派的奉命大将军,可不会听吴三桂的指挥!”

范文程和洪承畴都明白摄政王的心思,十分兴奋,相视一笑,赶快辞出帐殿。

多尔衮在今夜就要决定战略的重大改变和行军路线,所以他命令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人去接见吴三桂的使者以后,立即传知驻扎在近处的诸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火速来摄政王帐殿,商议军务大计,不得迟误,而驻扎在远处的王公大臣就不必来了。大家熟知睿亲王的军令甚严,且是在大政殿处分肃亲王豪格和斩了大臣杨善等人数日之后,谁也不敢大意,立即飞马而来。约摸两顿饭的工夫,以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为首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二十余人,纷纷来到,进入帐殿,向摄政王行礼后,在厚厚的毡上坐下。大家已经知道吴三桂派来使者借兵的事,但不知摄政王如何决策。有人正要询问,范文程和洪承畴进来了。他们刚刚在毡上坐下,摄政王马上问道:

“你们同吴三桂的使者谈过话了?”

范文程答道:“启禀摄政王爷,我们在洪学士的帐中同他们谈过了,情况也问清楚了。”

“吴三桂为什么急于前来借兵?”

范文程回答说:“李自成亲自率领大军讨伐吴三桂,吴三桂只有山海卫一座孤城,兵力不如流贼,害怕无力抵御,所以派遣副将杨珅、游击郭云龙前来借兵。”

“李自成何时离开北京往东来?”

“本月十二日,流贼的人马开始从通州和北京出动,李自成本人于十三日出正阳门向山海卫来,把崇祯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带在身边,还带着吴三桂的父亲吴襄。”

“吴三桂打算如何对流贼作战?”

范文程回答说:“山海卫的地理形势,洪学士比我清楚。请他向摄政王爷详奏。”

多尔衮将目光转向洪承畴。

洪承畴赶快说道:“李自成攻破北京,并不想以北京作为京城,只想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即返回西安。因为吴三桂在山海卫坚不肯降,所以他的登极大典屡次改期,不能举行。在北京传说吴三桂起初答应投降,李自成派唐通前来山海卫接防,后来吴三桂不肯降了,回兵山海,将唐通的人马消灭大半,唐通几乎是只身逃回,其实全是谣传。吴三桂一直不肯投降,后来知道李自成进北京后的种种情况,更下定决心不降。他决定不降,李自成就非打他不可。不将吴三桂打败,李自成一则不能放心大胆地在北京热热闹闹地举行登极大典,二则害怕吴三桂会投降我朝,勾引我朝进兵。所以李自成下定决心,亲自率兵东征。”

多尔衮问道:“你说,吴三桂会投降我朝么?”

洪承畴回答说:“只要摄政王抓住时机,运用得当,吴三桂可望降顺我朝。”

“可是两年前松山大战之后,锦州祖大寿也投降了,我朝对吴三桂百计劝降,连先皇帝也两次下书劝其归顺,他都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现下他手中尚有数万精兵,肯降我朝?”

洪承畴说:“俗话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明朝未亡,崇祯未死。吴三桂父子均为明朝守边大将,明朝也竭力供应粮饷,所以吴三桂尚有忠于明朝之心,不肯降顺我朝。如今明朝已亡,崇祯亦自缢殉国。吴三桂困守孤城,既无援兵,又无粮饷接济,而兵力又不如流贼强大,故而求救我朝。臣以为我朝十余年来总想进兵中原,重建大金朝盛世局面,都因山海关不在我手,隔断我大军进出之路。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我朝,献出山海关。此是千载难逢良机,万万不可迟疑。”

多尔衮也抱同样想法,但是他暂不表明自己已经考虑成熟的决定,而是环顾众臣,按捺住心头兴奋,向大家问道:

“吴三桂借兵的信,你们都传阅了。你们大家有何意见?”

王公大臣们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多数意见是吴三桂只是借兵,帮助他打败流贼,恢复明朝江山,并没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吴三桂在书子中写得明白,请我大清兵自中协、西协进入长城,他自己率兵从山海关向西,与我合兵,共同攻破北京,击败流贼。可见他仍然忠于明朝,不愿投降我朝,也不愿让出山海关。倘若吴三桂一面与流贼相持山海关城西,一面拒我于山海关城东,岂不误了大事?在讨论中,多数人主张按照吴三桂的请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的不意,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与清方原来的谋略相合。倘若李自成已经东征吴三桂,大清兵就可以从蓟州和密云一带截断李自成的后路,对李自成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同时分兵进攻北京。等一举击溃了李自成,占据了北京之后,再迫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

多尔衮觉得大家都是按照原来在盛京时的决策说话,没有看出来战争局势的突然变化。他想足智多谋的学士范文程刚才与吴三桂的使者谈过话,此刻定有什么新的主张,于是向范文程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范文程回答说:“吴三桂派遣来的两个使者,一个是副将杨珅,一个是游击郭云龙,都是宁远一带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心腹将领。臣与洪学士向他们详细询问了吴三桂方面的情况以后,叫他们先去休息,等摄政王明日一早召见。他们出去以后,臣与洪学士谈了片刻,我们都主张应该急速进兵山海关,不必从中协和西协进入长城。”

“啊?!”多尔衮赶快问,“你们怎么想的?”

范文程说:“洪学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请他说出他的新主张。”

摄政王望着洪承畴问道:“我大清兵不再走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

洪承畴回答:“现在李自成进犯山海,我大军应该从此转道向南,轻装前进,直趋山海。原来我们不知吴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只想到第一步是如何进入长城;第二步是在山海与北京之间占据一坚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击溃流贼,占领北京;第四步是招降吴三桂,迫使他献出山海关,打通关内关外的大道。如今军情变化,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将原谋划的几步棋并为一步走。也就是说,将招降吴三桂,打通山海关,击溃李自成,并成一步棋走。王爷睿智过人,遇此意外良机,何必再像往年一样,走蓟州、密云一带的艰险小路,替吴三桂独战强敌,留着他坐山观虎斗?”

多尔衮不觉将两掌一拍,脱口说道:“好,你说到了我的心上!”但马上又问了一句:“倘若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不肯投降,我军岂不被挡在山海关外?”

洪承畴已经胸中有数,立即回答说:“依臣看来,吴三桂并非明朝的忠臣,只是借忠于明朝之名对我朝讨价还价耳。如摄政王在此时处置得当,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我朝,可不费过多的唇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当流贼过大同东进的时候,崇祯下旨调吴三桂去北京勤王,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亲到宁远催促。崇祯既下旨叫吴三桂赴京勤王,又命他不要舍弃宁远百姓,此系崇祯一大失策。但是当时吴三桂手下有四万精兵,可以分出两万人护送百姓,他亲率两万人疾驰入关,再从山海驻军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驰抵北京,代替太监和市民守城。倘能如此,一则北京必不能失,二则守居庸关与昌平的明军士气为之一振,不会开关迎贼。所以单就吴三桂借保护宁远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难来看,能够算是忠臣么?”

多尔衮轻轻点头:“说得好。再说下去!”

洪承畴接着说道:“倘若吴三桂真是大明忠臣,当他知道崇祯殉国之后,应该立即三军缟素,一面为崇祯发丧,誓师讨贼,一面号召各地义师,会师燕京城下,义无反顾。然而臣问了杨珅,吴三桂一没有为崇祯痛哭发丧,二没有号召天下讨贼。可见他一直举棋不定,首鼠两端,私心要保存实力是真,空谈恢复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议王爷趁此良机,迅速向山海关进兵,迫使吴三桂向我投降,献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吴三桂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贼攻占或吴三桂投降流贼,李自成留下少数人马据守山海,大军迅速回守北京,我军此次的进军目的就落空了。”

多尔衮惊问:“吴三桂能够投降李自成么?”

洪承畴回答:“听杨珅说,李自成从北京率兵来山海卫讨伐吴三桂时,将崇祯的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带在身边,将吴襄也带在身边,可见他对吴三桂准备了文武两手。所以倘若吴三桂经过一战,自知兵力不敌,再经太子的诏谕,加上其父吴襄的劝说,投降李自成并非不可能。所以我大军去救吴三桂必须要快,按原计划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想了片刻,又问道:“流贼李自成率大军从北京来攻打吴三桂,能够攻占山海城么?”

洪承畴略一思索,回答说:“吴三桂可以抵御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后难说。”

多尔衮又略感吃惊,问道:“为什么吴三桂只能抵御三日至五日?”

洪承畴说:“李自成必是担心吴三桂会向我朝借兵,所以匆忙间亲自率大军东征。北京距山海卫虽然只有七百余里,但因为北京附近各州县都没有对流贼真正降附,李自成又无后续部队,所以不仅是孤军东征,而且是悬军远征……”

“你说什么?”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云,称李自成这一次是悬军远征。他的人马好比是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必须一战取胜,败则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将驱赶将士死斗,不惜牺牲惨重,使吴三桂无力抵抗。”

“李贼从关内攻破山海城容易么?”

“比较容易。”

“为什么?”

“臣在出关之前,曾在山海卫驻军多日,故对山海卫地理形势较为清楚。洪武年间,徐达率领明军北征,将蒙古兵赶出长城,开始修筑山海城。历代以来,靠长城以界南北。所谓山海关,是指山海城的东门而言,所以山海城的东门修建得十分坚固雄壮。门外又有瓮城。瓮城虽小,然而城墙高厚,与主城一样难攻。关门向东,而瓮城门偏向东南,所以攻关之敌纵然用红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关门。瓮城之外,又修了一座东罗城,可以驻屯人马。明朝行卫所之制,所以将近三百年来,此地并未设县,称为山海卫,习惯只称山海。而山海卫的西城墙在徐达眼中并不重要,只是匆忙修筑,城墙又低又薄,城楼比较简陋。后人增修西罗城,只想着备而不用,草草从事。吴三桂如与流贼决战,必在石河两岸和石河滩上。一旦战败,贼兵乘机猛追,必随关宁败军一起进入西罗城。李自成大军进入西罗城,乘关宁兵惊魂未定,攻破卫城不难。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复书吴三桂,谕其投降我朝,同时我八旗兵从此转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趋山海关,实为上策。请王爷斟酌!”

多尔衮将膝盖用力一拍,高兴地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在摄政王黄色帐殿中参加会议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听了洪承畴的建议和摄政王的决定,都感到情绪振奋,纷纷称赞。但是有人问道:

“万一吴三桂不肯降顺我朝,如何是好?”

多尔衮转向洪承畴和范文程问:“是呀,倘若吴三桂只是借兵,不肯降顺我朝,如何是好?”

范文程回答:“刚才洪学士说得明白,明崇祯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下密诏命他去北京勤王,他却借护送宁远百姓入关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驰救北京,可见他并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祯自缢殉国以后,既不命三军缟素,为身殉社稷的君父发丧,也不传檄远近,号召天下义师,共同讨贼,而是坐待山海,模棱两可。就此一事而言,岂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学士的看法,吴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声称要同我合力消灭流贼,恢复明朝江山,万不可信。实际上他要保存他自己与数万关宁将士不被流贼消灭耳。”

洪承畴马上接着说:“臣请摄政王立即率大军直取山海关,抢在流贼之前占领山海城。今夜即给吴三桂写封回书,明日交杨珅与郭云龙带回。书中大意,一则申明我朝闻贼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所以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义无反顾,剿灭流贼,出民水火;书中第二层意义要写明吴三桂往日虽与我大清为敌,今日不必因往年旧事,尚复怀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钩,后来桓公重用管仲,称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山河之永。”

多尔衮问道:“吴三桂已经率将士离开宁远,还要封以故土?”

范文程赶快解释:“洪学士思虑周密,这句话用意甚深,必能打动宁远将士之心。”

“啊?”摄政王向洪承畴看了一眼,“封到宁远?”

洪承畴说道:“臣闻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不仅在宁远一带有祖宗坟墓,还占了大量土地,交给佃户耕种。如今由摄政王答应封以故土,吴三桂手下的众多亲信将领必更倾心归顺。”

摄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称赞洪承畴果然不凡。他又问道:“要将吴三桂晋封藩王?”

洪承畴说:“王爷今日不是辅政王,而是摄政王,有权晋封藩王。不妨将吴三桂晋封藩王的话,先写在书子中,随后由盛京正式办好皇上敕书,火速送来。”

多尔衮马上向坐在帐殿中参加议事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说道:

“今晚的会议到此为止,不再耽搁。你们各回驻地,传下军令:四更用餐,五更起营,直奔山海关,两白旗在前,其他满、蒙、汉随征各旗,仍按原来的行军序列不变。”稍停一停,他又补充吩咐:“各旗人马,都要轻装前进。运送辎重的驼、马,随后赶上……你们速回驻地去吧!”

参与议事的文武大臣怀着激动的心情,纷纷离开帐殿,乘马而去。多尔衮又吩咐两位官员连夜动身,转往锦州,命驻扎在该地的汉军旗将士,火速携带两尊红衣大炮赶往山海关。因为原来没料到据守山海关的吴三桂会差遣使者前来借兵,考虑到从蓟州和密云附近进长城,道路艰险,所以不曾携带红衣大炮。现在情况大变,红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畴和范文程被多尔衮用眼色留下,没有同群臣一起离开。等吩咐两位官员连夜去锦州向山海关运送红衣大炮之后,多尔衮对洪承畴说:

“天聪十年春天,太宗爷将国号后金改称大清,改年号为崇德,受满、蒙、汉各族臣民及朝鲜属邦拥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废除汗号,改称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当时洪学士尚是明朝总督大臣,在四川、陕西一带忙于剿贼,对辽东事知道很少,范学士深受先帝信任,辽东的局势变化,全都亲自目睹。从太祖创业,到太宗继承汗位,我朝国运兴盛,不但统一了满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龙江以外,招抚了使犬使鹿之邦,将那里一部分人民迁到辽河流域,从事农耕,不愿迁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渔猎为生。当太祖爷起事时,满洲分成了许多小部落,每一个城寨就是一个国家,靠游牧为生。太祖起兵之后,一面同明兵作战,一面同满洲各部落作战,真是艰难创业,才建立了后金国。到太宗继承皇位,又打了许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时建立的满洲八旗之外,又建立了汉军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国号大清,改年号崇德,登天子之位,立志进入中原,在中国合满、汉、蒙各族建立统一国家。太宗辛苦创业十七年,丰功伟业,照耀千载,可惜他怀此鸿图远略,未得成功,于去年八月初九夜间无疾驾崩。我们继承他的遗志,才决意出兵入关,誓灭流贼,救民水火。恰遇吴三桂差人前来请兵,真是天意兴我大清,才有如此机缘巧合!”

范文程说道:“先皇帝生前不曾遇此良机,这也是上天有意使摄政王建立不世功业。先皇帝平生最仰慕大金世宗,喜读《金史·世宗本纪》,称之为小尧舜。臣记得,崇德元年十一月某日,先皇帝御翔凤楼,召集诸亲王、郡王、贝勒、固山额真、都察院官员,听内弘文院大臣读大金《世宗本纪》。可见先皇帝对金世宗一生功业的仰慕。然而以臣今日看来,摄政王秉承太宗遗志,佐幼主进入中原,荡平流贼,进而统一南方,君临华夏,将来功业应非金世宗可以比肩。”

多尔衮心情振奋,微笑点头:“等进入北京以后再看。金世宗虽然很值得尊敬,但毕竟只能割据北方数省之地。我们第一步是打败流贼,进入北京。至于下一步,以后看,以后看。你们今夜要多辛苦一点,命随征的文臣们连夜准备好给吴三桂的回书,你们看过以后,命笔帖式用黄纸缮写清楚,明日一早我再亲自斟酌,然后在大军启程前我接见吴三桂差来的使者,叫他们火速将书子带回山海。”

范文程和洪承畴退出帐殿以后,摄政王也很疲倦,赶快在两位随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软的、铺着貂皮褥子的地铺上就寝。但是他太兴奋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中,不自禁地想到马上来到的辉煌胜利,也想到年轻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还不很亮,各营用过早餐,原野上号角不停,战马嘶鸣,旌旗飘扬,人马正准备启程。摄政王也已经用过早餐,站在他的战马旁边,一边看着十几个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帐殿,连同帐中什物,绑扎妥当,又分绑在骆驼身上,一边等候吴三桂的两位使者前来。过了片刻,杨珅和郭云龙被摄政王的侍卫官员引至摄政王前。他们虽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来的使者,一个是明朝武将二品,一个是武将三品,但是一则明朝已亡,他们是奉命前来乞师,二则平日震于多尔衮的声威,到了多尔衮的面前立即跪下,不敢抬头,齐声说道:

“参见王爷!”

多尔衮向年纪稍长的问道:“你们谁是明朝的副将杨珅?”

“末将就是。”

多尔衮将目光移向另一边:“你的名字?”

“末将是游击将军郭云龙。”

“啊,啊。”多尔衮微露笑容,接着说道,“你们送来的平西伯的紧急书信,昨晚我已经看了。我备了回书一封,四更时候我将回书看了一遍,看见有几句话没有将本摄政王的意思说清。因这封书子关系重大,已命随征内弘文院文臣将书稿修改,命汉文笔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驻时候抓紧誊写清楚。大军今晚要在奔往山海关的路上有一个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时将盖好摄政王印玺的回书交给你们。你们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复命。”

杨珅虽然已经知道清朝大军今日要往山海关去,但听了摄政王的话仍然吃惊。他大胆地抬起头来,说道:

“摄政王爷!末将虽然不知道我家伯爷在书子中怎么写的,但末将在山海卫动身的时候,我家伯爷对末将面谕:你见了大清国摄政王,说我关宁将士将坚守山海卫,对流贼迎头痛击,务请摄政王率大军从中协、西协——也就是从蓟州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兵对流贼李自成前后夹击,稳操胜券。山海城中的兵将已经够多……”

多尔衮沉下脸色,说道:“此是重要戎机,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本摄政王已经决定将平西伯晋爵藩王,关宁将校一律晋升一级。待消灭流贼之后,宁远将士仍然镇守宁远,原来所占土地仍归故主,眷属们免得随军迁徙之苦。至于从何处进入长城,本摄政王自有决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军从此向山海关去,马上就启程了,你们随本营一道走吧。”

一位称作包衣牛录的官员捧来一包银子,送到杨珅和郭云龙面前,说道:

“你们带有十名护卫,这是摄政王爷赏赐的二百两银子,快谢恩赏!”

郭云龙双手将银子接住,大声说道:“谢摄政王爷恩赏!”

杨珅虽然心里还有疙瘩,但也跟着说了一句:“谢摄政王爷恩赏!”与郭云龙一起叩头,起身离去。此时,满、蒙、汉八旗兵的步骑各营,已经按照昨日的行军序列动身,原野上旌旗飘扬,十分威武雄壮。

多尔衮今日没有坐轿,骑马赶路。因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马蹄有节奏的嘚嘚声中半入睡了。

当天赶到西拉塔拉地方宿营。杨珅、郭云龙和他们的十名骑兵随着正白旗一起晚餐,又喂了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摄政王给吴三桂的回书,赶快登程,向山海关奔驰而去。

多尔衮休息到四更时候,指挥大军出发。为着抢在李自成之前到达山海城,他不顾身体不好,继续乘战马,路上很少休息。虽然他今年虚岁才三十二岁,正在青春年华,但是一则正如豪格在背后说的话,他是一个有病的人,不会久于人世,到底有什么暗疾,至今是一个谜;二则自从在翁后地方见到吴三桂的借兵书信以后,他采取断然决定,改变原来进兵方略,转向宁远和山海关前进,同时在复信中要吴三桂投降大清。这是一着险棋。万一吴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仅贻误戎机,而且在大清国中会大大地损伤他的威望。他反复想过,李自成不仅有强大的兵力,拼死来抢夺山海城,而且将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以及吴三桂的父亲都带在身边,准备了文武两手,所以吴三桂拒绝投降清朝并非是不可能的。多尔衮一边骑马赶路,不得休息,一面为他的这一着棋的成败十分操心。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尔衮到了连山,因为一直在马上奔波,故而十分疲倦。他估计李自成的大军也会到了山海卫的西城外扎营,正在一面准备攻城,一面用明朝太子和吴襄的名义招降吴三桂。想到这里,他登时忘了疲倦,下令大军继续赶路,到宁远城也不停留。

大约酉时左右,他忽然接到禀报:吴三桂有两位使者来了。他立马等候,吩咐说:

“快叫吴三桂的使者来见!也快传范、洪两位学士来我这里!”他随即从马上下来,心中暗问:“会不会是吴三桂不愿意开关投降,来书阻止我军前进?”

范文程和洪承畴先来到摄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后,随即吴三桂的使者也被带来了。两个使者一个是郭云龙,另一个多尔衮不认识。他们一齐在多尔衮的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给摄政王爷请安!”

“你们来有什么事儿?”

郭云龙回答:“我家伯爷有书子一封,差末将来恭呈王爷。”

郭云龙立刻从怀中取出密封的书子,双手呈上。一个随侍满人官员将装在大封筒中的书信接住,呈到摄政王面前。多尔衮示意叫他先呈给范学士,向郭云龙问道:

“杨副将怎么没来?”

郭云龙回答:“因为李自成昨天已经率大军到达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爷将杨珅留在身边,协助他部署作战之事。今日同我来的这一位也是游击将军,姓孙名文焕。”

“你们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摄政王有话面谕。”

郭云龙和孙文焕退走以后,多尔衮回头看见他背后的两位内院学士已经将吴三桂的密书拆开,正在共同阅读。片刻之前,多尔衮的心中尚有疑虑:吴三桂肯让出山海关么?他看见范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样,只有洪承畴十分坦然。随即看见范文程的脸上露出笑容,多尔衮忽然放心了,问道:

“书子上说些什么?”

书子拿在洪承畴的手里,他赶快对摄政王小声读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官吴三桂致书于大清摄政王殿下……”

多尔衮略有不悦之色,说道:“念重要的话,念重要的话。到底他来书为了何事?”

洪承畴在心中一震,知道摄政王对吴三桂在书信中仍旧称自己的明朝官衔不高兴,赶快说道:

“这下边的话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决定将山海关让出来,请我大军进关,剿灭流贼。臣的福建乡音太重,请范学士读给王爷听。”

多尔衮望着范文程说:“好。范学士世居辽东,你接着读吧。”

范文程接过吴三桂的书信,清一下喉咙,字字清楚地低声读道: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伐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于山海以西要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羽,蚁聚永平一带,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从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灭。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攻,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

又,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军民心服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边还有几句不关紧要的话,范文程都不念了。摄政王十分高兴,同范文程、洪承畴略作商量,立即将郭云龙和孙文焕二人叫来,命他们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禀报:摄政王率大军过宁远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后到达山海关外。大军驻扎欢喜岭下,他本人驻在威远堡,在威远堡等候吴三桂来见。

郭云龙和孙文焕听了摄政王口谕,不顾疲劳,立即返回山海,而多尔衮统率的进关大军也向前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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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荻的沉默,是为了给对方更猛烈的一击,第二云伊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丁咛淡淡地笑了,只有她唐人街的同伴明白,她的这种笑有多可怕,东旭学院高中部的音乐社团被阴云笼罩着,面对11月的高校艺术汇演,这三个互不相让的女孩究竟会拉开怎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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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清冷绝美的“公主”,两个痴心守候的“王子”,他们之间,会不会出现除了童话以外的结局?现实,毕竟不是童话。而我与你,除了爱,还有更多说不清的纠葛……不要怪我的冷漠,因为我就是为了复仇而生的绝望公主。有爱吗?还是同情?如果只是为复仇而生,为什么我的心中如此痛苦?一步步完美的计划,还能得到你的原谅吗?或许骄傲的公主,从来也不需要原谅。就这样开始我的——公主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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