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2年第08期
栏目:记忆·故事
最近,科学家的一个研究成果让我沮丧:单个的光子速度仍然无法超越光速的极限。加上以前一大群光子以及它们所携带信息传播速度也低于光速的结论,证明了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爱因斯坦“光速无法超越”这一经典理论仍然闪耀光辉,意味着结论永远不可能先于原因出现,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实现“穿越”,回到过去,或者达到未来。
心灰意冷地望着七月初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感受这些成万上亿光年前发出的星光,此刻才被我双眼捕获的震撼。地面上的我,现在,却连幻想都失去了理论依据。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如此痴迷时空。买来天文望远镜,按照星图遥望行星、恒星和星座。当我的眼抓住一颗恒星,居然发现恒星是跳动的。其实,恒星只是向我们眨眨眼,跳动的是我的心,我贴得望远镜镜头太紧,把心跳赋予那颗遥远而又孤寂的星。而我寂寞的时候,只是盯着手表,静静听着嚓、嚓声,期待这样的场景:站起身来,推开一扇门,背后,出现的是另一个宇宙。或者,手表的时针停滞了,身边的一切都静止,只有我身轻如燕,穿梭于凝固的世界中,相对地,我先期到达了未来。要不,就是指针飞速逆时针转动,周围的场景变化,我置身于出生之前的世界,看看还没有我的那个时候,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我想来想去,最终发现,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不是排中的了。然而,这些丰富多彩的回答,都因科学家的努力,而落入尘埃,不会苏醒。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养成的习惯,看秒针作圆周运动,听手表发出单调而又微妙的声音,心就会静下来。外公有一块北京牌手表,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表盘上天安门商标闪烁。上世纪70年代,戴这样一块表,是身份是荣耀。外公视北京表为自己生命,轻易不脱下来。就连夏天赤膊乘凉也戴着,躺在竹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惊醒,连忙抬腕看表。我几乎没有机会接近北京表,只有他洗澡时,我才能悄悄地摸摸、晃晃,凑上耳朵听听17钻全钢表铿锵有力的声音。那时,我想,自己拥有一只手表时,肯定与外公一样,头发胡子已经花白。
有时幸福就是这样廉价,二十岁前我就拥有了第一只表,全国都在走私日本电子表,我的那块,也来路不明。走私表很准,我开始笑北京表。一到“北京时间19点整”,外公就摘下眼镜,捻动发条,指针与央视报时钟吻合,随后戴好眼镜,垂下双手,平静地看新闻联播。后来,北京表越走越快,外公白天也要耳朵贴着收音机调节指针。我们暗地里给北京表取了“跑马表”的绰号。表在手腕上,时间掌握在外公心中。直到他的学生,一位香港华侨送来一块日本原装电子表,他才将北京表取了下来。电子表太准了,除了换电池,几乎不要任何服务,随着年纪增大,手表虽不离身,但外公却似乎不大看时间。
患病后,外公不戴表了。没有活动要他参加了,没有聚会要他赶去了,他几乎没有事情可做。一次,他拿起笔,想写一幅字,我帮他准备好笔墨和纸。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已经写不成了。他身体往前一冲,挥动右臂,使劲扔掉笔,长叹一声:“看来与老友们绝缘了。”墨汁像一朵朵梅花绽放在“松石轩”书房白墙上。从此,他再没有碰过它们。有时,外公在轮椅上睡着了,手还不时牵动着,像习字、作画的样子。整理外公遗物时,停走的北京表端端正正放在书桌抽屉正中央,外婆说他生前每天都要摇着轮椅,拉开抽屉端详。走时准确的电子表除了催促生命,对于走到人生边缘的外公,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而北京表却给予外公安慰,追回往日记忆。看着不再走时的旧手表,外公听到了上天的声音。
说来也怪,对于时空的最初的想象,缘起于手表,而不是挂钟、闹钟、台钟,甚至不是怀表、秒表。这是北京表留给我的纪念,更是外公的。只有手表才能承载我的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时钟的滴答转动,不只是告知俗世的某种途径,而是带领我们与内心世界契合的回声……我们每天面向麦加祈祷五次,然后迎接斋戒月……作息时间表和钟表,都是我们上达天听的工具。而不是像西方人一样,视其为在匆促间得以跟上世界脚步的手段。”前些天,读到奥尔罕·帕慕克写在《新人生》中的这段话,我不禁放下手中的书,几年前的旧景重回我脑中。外公颤抖的手,抚摸着北京表,时光从老人指尖悄悄滑过,手表却没有转动一秒。越往后,老人越少言寡语。他以沉默和上天对话。而我,每次去看望他,时间总是很短。其间不停看表,打电话,接电话,发短信。我的浮躁与外公的沉静对比强烈。我一直努力追赶,想要“跟上世界脚步”,失去的却是默默陪老人坐上一段没有任何干扰的时光,而这种失去,无法挽回。成为我的人生遗憾。
更多时候,我们就像手表,机械地走,看似一丝不苟,实则僵化呆板。遥想当年陈寅恪先生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审视自己的内心和行为,羞愧难当。太多的应付,太多的放松,只能对自己降低要求,一步一个脚印走好已属不易。其实,分毫不差地工作、生活,变身走时精准的手表,渐渐失去自我,的确很可怕。我辈平民百姓顺时针走动,沮丧时慢几拍,欢快时快几拍,懒散时停顿一下,不也很自然吗?
如果宇宙中存在高等智慧,那么,也许会对我们发出“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般的感叹。手表指示着自太阳系及其行星的运动,而超出这个范畴呢?我总是低头看着一圈又一圈走着的秒针,想刚刚过去的一分一秒,对于谁才是真实的。处在微观世界的我们、处在宏观世界的高等智慧,各自有不同解释。比如现在,我的脑子里就闪过一年如一秒,或者度日如年的念头。这是人类理论与无法认知完整的现实宇宙之间产生隔阂。
秋天就要到了,蝉鸣慢慢会被蟋蟀声代替。不少手表上秒针、指针悄悄地不知所踪,计时功能让位于装饰功能。地球的日历,我们都能轻易获取。时间,早已在我们私人空间驻足。清凉的深夜,我经常想起外公。也许,他现在仍戴着北京牌手表,清晰果断的嚓、嚓声,我听得到,并且知道,那声音来自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