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矬子的父亲叫刘大掌,这也是后人校對过的事,不会差的。刘大掌不是外号,是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刘大掌在逃荒的路上,不止一次告诉过他的儿子刘矬子,有土地的地方能活命,没兵匪的地方也能活命。当时的巴彦,府制所在的县城叫中兴镇,那儿都是地主豪绅的领地,断然是没有他刘大掌可以安身之地。巴彦的乡下,荒原无垠,随意扎到哪里都可以。占了草就开地,开了地就有粮,粮食就是亲爹娘。这还不是好地方吗?
七马架这个屯名前没有加上任何姓氏,几户人家都愉快地接受。只有刘矬子自己感觉七马架是包括他刘矬子还有他爹刘大掌一家的总称。没有这一家,至多也只能叫六马架。刘家仅仅因为一个新地名的出现,就确认了他们家在此地的身份。
民国年间,巴彦县分成东西南北四路,七马架属东路。一条道路连起天德河、天增泉、王家店、洼兴桥、黑山口(也叫炮手镇)、黑山后等地通往庆城,庆城就是现在的庆安。七马架是在王家店和洼兴桥这一段远离大路的少陵河上游河谷地带。离七马架较近的两大集市是洼兴桥和天增泉。洼兴桥在北,天增泉在南。天增泉离巴彦城近些,后来称作龙泉。巴彦县的东路,河流密集,多河流冲积型平原,且依靠山脉,森林葱茏物产丰富。战乱年月,极易隐居。
民国十八年,刘家沿少陵河谷开出了一百多亩的荒地,只用两年就变成上好的熟地,平坦肥沃五谷丰登。
民国十九年,刘家又把开出来的所有荒地修了一条道路连起来。那条路是用他的马车运来砂石,用他的肩膀掮走荆棘修出来的,逶逶迤迤有几华里长,宛若针线连起一片片锦缎一样。你说壮观不壮观。
民国二十年,刘家有两匹马,还拴上一挂花轱辘车,车马走在自家修的路上,拉运着自己种的谷物,丰衣足食。那一年刘家手里有余钱了,这在德州是从没有过的。
四年了,从德州来到关外的刘矬子一家在七马架找到了归宿,开垦出来的百十亩耕地耗尽了刘矬子一人三生的气力。割刈荒草,深翻土壤,荒草地上长三寸,黑土地下挖三尺,开出百亩良田,相当于垒砌一截长城,人早已累透说不定也伤了。除了这里冬天的寒冷,是在山东绝没有经受过的,其余啥都好。要不是人手缺,不然还能再开出来一些荒地。这里的田地一年一季,冬天可以猫起来,清闲着呢。这里养人的东西多了去,随意找找,到处都是。春天到夏天,山里上百样的鲜野菜吃不完;林子里的野兔獐狍弄来不费神;河里的鱼虾舀来就是活蹦乱跳。刘矬子看中了少陵河东岸的荒地,要是再把德州的堂弟一家五口也叫来,都在一起,占上百十亩荒地,不是比关里更好过吗?来巴彦之前,刘矬子没吃过一种叫粘豆包的干粮。豆包绝對是干粮,是上乘的干粮,是巴彦漫坡地种出来的红黏谷黄黏谷或者大黄米(黏米),包进芸豆馅、红小豆馅蒸出来的好干粮。
民国二十年的冬天,自觉已富足的刘矬子想回一趟德州老家,带着父亲刘大掌的嘱托,到老家的祖坟上烧纸祭奠。刘大掌自来到这里之后,得了严重的胸喽病(气管炎),咳嗽不止,身体糟得不成样子,打算要死在这里不动了。回德州这样大事得是刘矬子来做。此次回老家不同来时凄凉,是要坐着东清铁路的火车一路南下的,腰里有足够的盘缠。为了刘矬子这趟回老家,光是晒干的狍子肉,就预备足有四五十斤。还有少陵河里的鱼,也被腌制成咸鱼干。目的就是让老家的亲人们知道,关外是个好地方,巴彦有个刘家创下的村庄叫七马架。这么好的地方,都来活命吧,别在德州那儿乞求着啦。
回德州前,刘矬子去了一趟巴彦城,在县城的东牌坊下义合隆商号买了十斤好酒,是县城西南烧锅的。他要把这烈性好酒带回到山东,因为山东老家那里谁能用活命的粮食来酿酒?只有地瓜酒,和这里的酒是远远没法比的。一旦这酒带回到德州,就足以说明刘矬子一家在关外过得很像样很像样了。
可是,这一年刘矬子没有接来他的叔伯兄弟,往返一个多月从德州回来。花出去不少盘缠,依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到了年关。
在德州,老家的亲人们都说,关外不能去了,那里现在让日本人给占领了。到处是日本兵,抓劳工不给钱,还说杀人就杀人。中国人扎堆的地方尚且没活路,东洋人的枪底下会有活路?
刘矬子争辩道,我回来的时候巴彦城还没有日本人,那里产粮多,好换钱。
亲人们都说,那也不去,兴许你再回去,日本人就占了巴彦县。
刘矬子回关外。当他回到了他的新家巴彦,真的一下子就变了天。
首先是他乘坐的火车过了奉天,在一个叫新京的地方停下来,车上的人被赶下车,整车的日本人上车,车便开走了。刘矬子等一车的行人在新京火车站外的露天地等了两天两夜,才坐上向北的闷罐车。刘矬子按着自己的记性,辗转到康金井,再到中兴镇,中兴镇就是他的巴彦县城了。按说巴彦城离刘矬子的家不过是五六十华里的路,即便是步行,也会在当夜到家的。可偏偏是,进来巴彦时城门是敞开的,随即就关上,一关就是三天,里不出外不进,所有人都不知道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