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桥真的像垮塌的桥一样,一下子散了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妻子丽娟正从冰箱里端出一碟剩菜,她看了看单桥,欲言又止。
单桥叹息一声,说,都知道了?
丽娟说,知道了。以后怎么办?
单桥说,厂里暂时还发给每人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费,但是只发六个月。厂里说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每个人都要赶紧自己想办法,自谋生路。
丽娟没有答话,默默去了厨房。
单桥拿起遥控器,连着调换了十多个台,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双手抱着脑袋,陷入了深思。
想到今后还有几十年,儿子才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用钱的日子多,单桥后悔死了,如果不是自己耍小聪明,揣了几块砖头在口袋里,就进不了这个厂,那么自己的命运就有可能会改写。
说实话,一九八〇年刚上班那会儿,单桥是无忧无虑的,从十七岁开始当了工人,就是国家的人,吃喝拉撒住,都由国家担着,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考虑,只要每天上好八个小时的班就行。可是进入一九九〇年代,先是砸“三铁”、下岗分流,后又是轮职轮岗、三项制度改革,再到企业改制,每一次都让单桥心惊肉跳的。
单桥不想也不敢脱离工厂这一艘大船,总是畏畏缩缩地做人做事,千算万算,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工厂倒闭,连紧巴巴的日子也到头了。单桥从来也没有想过,工厂这艘大船会自己沉没,这一次不呛几口市场经济的海水是不行了。
单桥对自己的人生,真实地悲观起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太突然了,单桥脑子里“嗡嗡”的响声还没有停。
上班那会儿的荣光,现在变成了极大的讽刺。还是一九八〇年,那年白水村考上了两个大学生,加上单桥顶替进城上班,村里一下子有三个人吃上了国家粮。这在白水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整个八月份都成了白水村的节日。三个人被好客的村民一家一家地请到家里吃饭。单桥已经是工人了,被村民更看重些。白水村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牵牵扯扯,村里人都是亲戚,亲戚们对三个人寄托了厚望。
单桥本可以顺顺当当,顶替父亲进机关事业单位,因为父亲是一名机关干部,三年后单桥就可以正式“转干”。可是单桥的瘦小和单薄,让父亲担心。
一天下午,父亲把家里的六只水瓶充满水,叫单桥一手三只拎着试试,单桥脸憋得通红,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撑不住了。父亲说,这样可不行,如果领导分派你去给办公室打开水,还不给开水烫伤了?
父亲对单桥说,还是先进工厂锻炼几年,年龄大一点儿之后,能力强了,再调到机关也行。
单桥进新丰化工厂还遇到一个难题。父亲打听到,体重达不到八十斤的人,厂里是不收的,于是称量体重成了单桥每天的必修课。
大哥和二姐把扁担穿过杆秤的挂绳担在肩上,让单桥双手紧握秤钩,悬空双脚,父亲扶着秤杆移动秤砣上的拴绳,用手指点着秤星,嘴里默念着读数,又是七十八斤。父亲摇摇头叹一口气说,桥儿,你快多吃饭,长壮一点,如果到那天不够秤,就让你姐去顶替上班了。
单桥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他的眼一下子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生自己的气,恨自己的体重不长,还恨化工厂这个不尽人情的规定。
到医院去体检那天,单桥把书包抱得紧紧的,站到台秤上时,医生叫他把书包放到桌子上,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医生说,书也要算一斤哎,什么宝贝书这么金贵,都不能离身?
一称八十一斤,减去书的重量,正好八十斤,单桥通过了体检,开心地笑了。
医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单桥的书包里竟然用纸包了三块砖头。父亲也是回家后才知道的,父亲用手掂量着每一块砖的分量,屈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笑道,桥儿以后到哪儿都不会吃亏,他会用脑子。
单桥到厂里报到的时候,劳资股长惊讶地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来上班?但是父亲是放心的,他知道儿子是如此的机灵……
单桥在回想中,轻轻地笑出了声音,自己年少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机智。
丽娟从厨房出来,看到单桥在笑,就来了气,忿忿地说,马上要吃屁喝风了,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