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长到40多岁,东爷从没如此兴奋过。兴奋得就像碰一下就会立即在弥勒佛的笑声中摇晃半天的不倒翁。
这是个忽冷忽热的季节,连风的冷暖都得你凭自己的心情去感受。你觉得冷,就是她在用针刺得你骨头都生生地疼痛;你觉得暖,就是她在用软软的舌头舔得你浑身发汗。
东爷觉得自己就是被某个漂亮女孩笑眯眯地用舌头舔过自己的脸。
这是被我们祖宗抱着一肚子五花八门的心思命名为“中秋”的那个早上。东爷按家人的吩咐去村头的商店买月饼。明明拿在手里的是月饼,但东爷随意望了一眼还睡眼矇眬的太阳,再扭头时,那月饼一摇身,就成了一个个在东爷眼前载歌载舞的太阳。就像《聊斋》里的小狐狸们,摇身就是一群让人傻眼的小美人。
出现这种美妙的感觉当然有原因。原因是东爷随眼张望太阳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就是这个朝气蓬勃的电话,让东爷高兴得满脑子突然阳光灿烂。人遇到真正的幸福时,大概都有那么一点自私的。比如东爷现在就想把突如奇来的好事暗自在肚子里揣一会儿。一边接着电话,东爷已经一边撒腿跑开了。那情形,又像意外捡到一包珠宝的某个乞丐,生怕别人抢了,不得不一边把眼珠转动得贼光闪闪,一边蹦蹦跳跳得像只可爱的小兔。
在商店营业员的眼里,东爷那一刻就是大脑突然灌满了半糨糊。明明刚刚还挂着一副“村长脸”,可一瞬间,任凭商店营业员叫唤得花枝乱颤,东爷头也不回就跑开了,连月饼和买月饼的钱都不要了,只知道一边跑开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像念经。
东爷当然值得高兴。
东爷是孙家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东爷这几天一直愁眉苦脸的原因是,他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东爷梦里都在找钱。
东爷需要大把大把钱来修路。
按照乡里新农村建设的工作部署,东爷所在的孙家村今年要把四公里村道全部硬化。要把现在“晴天一身灰,落雨两脚泥”的那条路,拉成一条“晴天像匹布,落雨像道光”的水泥路。东爷刚刚向全村老小传递这信息时,就是因为用了一个“拉”,一下就把全村上下拉热了,让人感觉到修这水泥路,就像拉一条橡皮筋那么简单。
对山里人而言,能够走上跟街道一样舒坦的水泥路,这显然是值得好好高兴的事。听听那几句看似简单实则让乡长费了不少心思才编顺的对口词,全村人就忍不住摇头摆尾了好些天,摇摆得说话都像在唱歌:
“东爷,真的要修水泥路啊?”
“东爷,国家真把俺当幺儿子啦?”
“东爷,水泥路什么时候动工啊?”
……
可是,等政府的政策真正明确下来,大伙立即泄气了。气泄完了还不知道漏气的地方在哪。别人泄气说的是皮球,可孙家村人不是皮球,全成了一声声“皮”或者“球”。再说起修路,村民们阵阵苦笑之后,无不纷纷发出电脑斗地主斗失败后的那声叹息。因为政策规定:国家、省、市、县四级财政只按每公里5万块钱给补助,不足部分自筹。而实际4米宽、20公分厚的水泥路,每公里至少需要17万元。也就是说,孙家村4公里公路要硬化的话,共需资金68万,除去政府补助的20万,还有48万缺口。相当于拿个手帕当被子,盖了胸部盖不住屁股——真他妈出尽了丑。
这一前一后的情形,让东爷把自己感觉成了一只望着前面的虫子咯咯、咯咯唱着歌谣直奔而去的老母鸡。老母鸡发现虫子时确实高兴过的,可等拖着个屁股摇头晃脑把虫子一口吃下去,马上觉得不对劲,拉不过气来。然后还不明白自己吃下的是一条蜈蚣。接到乡政府给村里编制的公路硬化预算方案时,东爷觉得那一串串让人头昏眼花的数字,真的就像蜈蚣数也数不清的脚。
东爷想都不敢想了。48万啊!48万是什么概念?全村500人人均960元!
说起来,孙家村上年底上报乡里的农民人均收入已经接近3000元了。孙家村还因此当了回全乡“奔小康带头村”。但就算超过3000元又能怎样?当今这世道,3000元能干什么?动辄不够打个喷嚏。何况是收入又不是存款,还何况那个“接近3000元”,就像一条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毛巾。如果挤一挤,谁也不知道到底还剩几斤几两。
不说这些了。现在的关键是,老百姓拿不出钱来修路。“一事一议”的会也开了,一个接一个地开。开了代表会再开家长会,开了村干会再开群众会。组里开了村里开,村里开了乡里开。开到最后,也无非让全村老小明白了一个道理:再好的事靠开会是开不来的。发展是硬道理,但钱就是硬道理他爷爷。
当然,当今全国上下新农村建设的筹资办法完全可以在孙家村套用,连乡长都已经把这办法命名为最新“三点式”了:政府补一点,百姓集一点,向外“讨”一点。
村里开了那么多会以后,终于形成了大多数百姓同意的意见:人均集资200元。
500人,理论上有了10万。
可是,就算理论百分之百能够指导实践,也还有38万缺口。去哪里找啊?村里一没企业二没积蓄。三回九转,孙家村的公路硬化一直只有吼声不见雨。有清醒得快的人这才弄清,那吼声连雷声也不是,大概是山那边在放炮。于是,有些人已经开始叫花子嫖堂客——穷作乐起来:谁让你们丈母娘还没出生那家伙就硬得像铁棍了?到最后,连乡长也耐不住性子了,已经发了最后通牒:如果国庆节前再不动工,将取消孙家村“新农村建设示范村”的资格。
取消资格,就意味着每公里5万元的补助也没了。东爷能不急吗?那不是20万吗?一个“资格”就值20万,搁上谁也不愿就那么放弃吧?想想也心不甘气难顺。
也就是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在离国庆节不到一星期的这天早上,在东爷苦着脸还不得不给家里人买几个月饼过中秋的早上,远在千里之外的娟子突然来了个电话——这也是村里发出上百份《倡议书》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你说东爷能不高兴吗?
娟子在电话里说:“……只要不是太多,就算我的吧。最多三五十万……”
“三……五……十万?”东爷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到底是三万五万还是十万啊?于是,东爷小心翼翼地问道:“娟妹你说能给多少?”
“这样好了,就50万吧。不是我不给,我也没几个钱。”
“五五五……唔——,那行那行先谢谢你了!”东爷差点在娟子面前出了洋相。好在自己感觉到终于就着口音让娟子把他那几个发颤的“五”领会成了“唔”。
这就是东爷刹那间把成堆的月饼看成太阳的理由。这就是东爷突然间浑身发颤的理由。这就是东爷月饼不要了买月饼的钱也不要了,只顾一个劲蹦蹦跳跳夺路而逃的理由。
其实,东爷也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跑。东爷跑了十几二十米远,才知道自己就算是一条被人追赶着的蛇,也一时找不到藏身的岩缝。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东爷已经跑到了一个四周没人的地方,四周只有树木,山里到处都是树,树里到处都是风,风里到处都是刚刚出炉的新鲜空气。
东爷从没感到山里的空气真的如此新鲜。东爷这回体味到了。东爷于是张着嘴痛痛快快地吞吐了好一阵,把自己都要吞吐成一条被突然抛上岸的鱼了,把眼角也吞吐湿润了。然后,东爷想起该立即给乡长打个电话:
“乡——乡长,快快快把你那20万给我,我——马上动工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