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娟子她爸的路上,东爷觉得自己不是用脚在走,是用心在飞。
飞呀飞呀飞。飞得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五颜六色的什么鸟,一路叫得让人心花怒放的什么鸟。什么鸟都行,就算是鸟人也行。
娟子家是孙家村最富裕的人家。这当然是靠了娟子。娟子家完全就是全村“新农家”的样板:一幢新修的欧式楼房,就像稳稳守候在村口的一只藏獒,高贵而威猛;家里的陈设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电视机是液晶的,听说那套什么家庭影院就要值二万多块。
可是,娟子家里的环境,与家里的人却显得太脱节。有人说像孔老二穿西装,有人说是叫花子进皇宫,也有人说是坐飞机摸虾。是摸虾不是别人常说的钓鱼。坐在飞机上钓鱼也许有可能,只要钓丝长了再长,飞机始终在水面上空盘旋就行,再不行干脆把飞机停在池塘边;但摸虾不行,摸虾得用手,你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从机舱伸至池塘里,就算是蚂蝗变的也拉不了那么长。
娟子家里就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小孩。娟子是独生女,自己连婚也没结,却带回个小孩让爸爸妈妈带着。而今这时代,未婚生子已经不算什么怪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要大惊小怪,是男人想必就因为没本事让别人帮你生;是女人说不定就是找不到理想的男人让你生。可孙家村人不这么看。孙家村人觉得,娟子未婚生下的小孩,就足以让她爸爸妈妈把头塞进裤裆里。可是,娟子爸爸妈妈却从不把别人的看法往心里去,特别是娟子她爸,守着娟子拿钱堆起的一堆宝贝得意得恨不得长条尾巴当旗杆。
如此一来,娟子一家与全村上下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原本“飞呀飞呀飞”着只想尽快见到娟子她爸的东爷,就是在离娟子家二三十米远的地方被一阵阵与自己的心情格格不入的吼叫声叫停了脚步。
吼叫声来自娟子家的那套家庭影院。那声音实在太大,以至东爷觉得自己脚下的路都在仿照蛇的姿势忽左忽右地溜,远方的山巅更像鬼怪的舌头在伸缩。东爷知道,一定又是娟子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干的。这阵阵与自己的心情格格不入的吼叫声,让东爷突然想起了村里人编造的许多心惊肉跳的传说。有人说,娟子家因为房子太宽,没人住的那些房间从房子建起那天就没进去过人。不去人谁住呢?鬼住。有人说,那几间常年连门也难得开一次的房间里,动不动就传出一些动静,一定是已经有妖魔鬼怪之类的住进去了;每到晚上,娟子那调皮捣蛋的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音量开得震山的时候,过路人就会感觉到,娟子家的三楼就有一群披头散发的妖魔鬼怪在张牙舞爪。
东爷当然知道,这是大伙对娟子家的不满。可是现在,东爷现在把这阵阵刺耳的吼叫声与大伙编造的那些传说连在一起,哪怕是一大早,他竟然也毫无理由地感到脊背上阵阵发凉。
等停下脚步,东爷才觉得要想清楚某些事情后再进门。
东爷之所以要去娟子家,是因为娟子答应捐款修路是有条件的。
东爷还不知道什么条件。
东爷当时在电话里当然问过。可娟子说,你去跟我爸说吧,我会把钱打到我爸的存折上。
但想到娟子她爸,东爷心里突然没底了。会是什么条件呢?娟子她爸会同意吗?
娟子她爸是个很难把话和别人说到一起的人。自从娟子带回那个小孩,娟子她爸就很难和别人把话说到一起了,大伙只要听见“俺娟子说了”几个字,就会纷纷躲得火箭也赶不到踪影。
“俺娟子说了,今年要给俺修一栋‘欧洲’楼房。”大伙也许就是从娟子他爸说这句话时开始对他不理不睬的。即使有人明白不是“欧洲”楼房而是“欧式”楼房,但谁也不想去纠正他。
“俺娟子说了,这房子算什么,城里的房子才叫房子,人家放张床,就顶俺这一栋楼。”
“两口子睡在那床上一定能生出个金娃吧?”这回有人发了问。发问的是帮娟子家里修房子的外来泥瓦匠。但这话让人一听,就不得不想起娟子的孩子,就知道连外来的泥瓦匠也没把娟子一家当个正常人。
娟子他爸可能真不正常了。这么刺耳的话都弄不明白,还在那嬉皮笑脸应起声来:
“嘿嘿……俺娟子没说这个。不过俺娟子说了,人家的房子横竖三尺就是两三万块,放一张床的地方要值十来万!我的妈呀,就是用百块一张的钞票来铺,也要铺得比棉絮还厚吧?”
其实,娟子他爸的话有不少人是明白的。上海广州深圳的房子就有那样的价。但娟子他爸不知道。听话者也不想跟娟子她爸纠缠。连娟子都有头无脑地不想跟她爸说清楚,何况别人?别人既不想当狗更不想咬耗子。如今连猫都不咬耗子了。
但是今天,东爷不能像平时那样敷衍甚至鄙视娟子她爸,不能像别人那样把娟子她爸当笑料。
好在,跟娟子她爸的交涉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艰难。
东爷一进门,娟子她爸立刻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又是敬烟又是吩咐老婆筛茶,还一口一个“俺东儿”。要不是白天,他是否还准备找张梯子去摘一捧星星来当零食招待东爷。
东爷进门时,娟子她爸正蹲在椅子上自得其乐地喝酒。椅子本是用来坐的,但娟子她爸不坐,而是双脚蹲在椅子上。在村人眼里,这绝对又是一种得意。但这种得意实在浅显得不屑一顾。只有三两岁的小孩,才动不动蹲在椅子上玩耍。要不,就是一只不懂人间规矩的猴。
东爷一进门,娟子她爸真的就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孩或者手脚并用的猴子。
“哎呀哎呀,俺东儿来了。快快老妈子(老婆)——俺东儿来了!”娟子她爸向老妈子喊完话,又马上把话头转向东爷:“你看你看,从俺修起这房子你就没进过门吧?看来今天的风向真的吹对了。”说着话,娟子她爸立马放下碗筷,溜下椅子把老妈子也叫嚣得阵阵手忙脚乱起来。
听着最后那句话,东爷自然感到有些不自在。是啊,自己难道也跟大伙一样,早已把娟子一家不放在眼里了吗?
“哪里哪里,早想来看您了,可每回路过,要么有急事,要么您家里没人。我今天一定把您陪好,哪怕皇帝老儿来了也不管他!”
东爷的回答当然让娟子她爸挣够了面子。本来就在笑,听了这话,娟子她爸笑得满脸就剩一张嘴了。尽管那有些恐怖。
“哈哈哈哈,俺娟子说了,知道东儿你忙。俺也就随便说说!俺娟子说了,来了就好……”
然后,娟子她爸一边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一边回头继续使唤老妈子去了。
接下来的场面,实在让东爷觉得太夸张。但同时,东爷更感到此行应该是曙光在前。
东爷以为娟子她爸无非就是让他老妈子拿副碗筷,请东爷一起吃饭喝酒。东爷当然会接受娟子她爸的邀请。用乡下的话说,这是“遇饭吃饭”,何况东爷得让娟子她爸高兴才行。可是,东爷怎么也想不到,娟子她爸并不让东爷“遇饭吃饭”,而是吩咐老妈子把刚刚动筷子的菜肴收进了厨房,让她重新张罗筵席。
“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叔,这还不丰盛的吗?您看这不是还杀了鸡吗?”
尽管东爷说话间已经不由分说站起身准备上桌,但娟子她爸就是不依:
“那哪行啊东儿!俺娟子说了,那哪行。俺怎么能让东儿吃剩菜啊。不行,得再杀一只,再杀一只。俺娟子说了……”
东爷其实真希望娟子她爸能够立即顺着一口一个“俺娟子说了”,告诉他娟子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条件。但娟子她爸却不说。就像乡下办喜事请来的“响手”,明明已经将唢呐塞进了嘴巴,两腮都鼓得要嘣地炸开了,可唢呐仅仅无调无曲地抛出几个音符,“响手”又取下唢呐哨子有用没用地折腾起来,根本不管一旁已经有人把耳朵快要竖成蒲扇。
“俺娟子说了,现在又不缺吃的。客人来了怎么能够吃俺吃过的剩菜剩饭呢?何况是东儿你。娟子知道了会骂得俺狗血淋头的。”娟子她爸说到这,已经起身去抓鸡了。
……
直到整整过去了两个小时,东爷才就着酒杯和娟子她爸谈起真正要谈的话题。
东爷这才知道娟子提出的条件:
村里修通水泥路后,要给她立一块碑。
一块“功德碑”。